接下来的几天,陈默过得异常规律,仿佛他不是来挂职的副县长,而是个来安水县体验生活的作家。
按照正常的官场流程,他这位新到任的副县长,即便只是挂职,也理应由县政府办公室正式安排与班子成员见面,由主要领导主持召开一个简单的欢迎会,明确分工,安排好办公用房、住房、联络员等一应事宜。
然后他应该逐一拜访几位主要领导,熟悉环境,听取汇报,尽快进入角色。
可现实是,陈默像被遗忘在了县委招待所那个霉味氤氲的角落里。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了。
招待所的公用水房里,冰凉刺骨的自来水拍在脸上,能瞬间驱散最后一丝睡意。他会绕着安水县城那些狭窄的街道慢跑,看着这座小城从沉睡中苏醒:
早起生炉子的居民被煤烟呛得直咳嗽,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赶着上班的工人铃铛按得叮当响,街边卖豆浆油条的小摊前排起不长不短的队伍……
他默默记下哪些路段坑洼特别多,哪些区域的民居显得尤其破败,国营菜市场门口聚集了多少无所事事的下岗工人。
跑完步,他会去街角那家看起来最油腻的早点铺子,花五毛钱买两个馒头,就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慢悠悠地吃着。
耳朵却竖得像天线,捕捉着食客们用本地土话闲聊的每一个信息碎片——哪家厂子又拖欠工资了,谁谁家孩子考上中专了,县长的小舅子最近又包了什么工程……
“听说了吗?新来个副县长,年轻得吓人,怕不是哪个大领导的娃娃下来镀金的?”
“镀金?镀啥金哦!咱安水这穷坑,金子掉进来都得变成铁疙瘩!我看呐,就是个摆设。”
“就是,听说连高县长面都没见着,给晾在招待所了……”
“嘘…小声点,莫谈国事,吃你的饭!”
陈默听着,面不改色地喝完最后一口粥,心里吐槽:“很好,群众基础很‘扎实’,对我这位‘娃娃县长’的定位很准确。高启盛这舆论引导工作,做得挺到位。”
白天,他要么窝在招待所那间“勤俭节约”的房间里看书、整理笔记,要么就继续在县城里“溜达”。
他去了县里唯一的新华书店,书架上的书落满了灰,营业员在打毛线;
他去了县中学,隔着铁栅栏门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听着教室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他甚至去了县人民医院,在嘈杂的门诊大厅里坐了一会儿,观察着医生护士疲惫的面容和病人焦灼的眼神。
几天下来,他对安水县的情况有了更直观,也更沉重的认识。
经济凋敝,财政困难,几个主要的国营厂子(尤其是那个纺织厂)半死不活,民营经济几乎为零,基础教育薄弱,医疗卫生条件堪忧……
问题多得像是缠在一起的乱麻。
而这期间,县政府办公室那个小科员周文博,每天会准时出现在招待所,给陈默送当天的《安水日报》和一份几乎没什么油水的午饭,态度恭敬中带着惶恐,仿佛伺候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包。
“陈县长,您…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小周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报纸不错,午饭…也挺健康。”陈默每次都笑眯眯地回答,还会跟小周聊几句家常,问问他家的情况,毕业哪个学校。
小周从最初的紧张,慢慢也敢多说几句了,他知道这位年轻县长脾气好,没架子,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替陈默感到憋屈。
直到陈默到安水的第五天,县政府办公室才终于来了正式通知:上午九点,在县政府小会议室,召开县长办公会,欢迎陈默同志。
陈默看了看手表,八点五十分,不早不晚。
他换上那件最不起眼的深色夹克,里面是件半旧毛衣,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沉稳些,但那份年轻气盛,终究是藏不住的。
县政府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主位空着,显然是县长高启盛的位置。
旁边几个,陈默凭借前世看人识相的社畜本能和这几天零碎信息的拼凑,大致对上了号。
坐在主位左手边第一个,是个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端着茶杯,眼神锐利地打量着进门的陈默。
这位应该是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刘志国,据说是个老成持重,但也颇为看重权力的“老机关”。
刘志国旁边,是个胖乎乎、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手指间夹着烟,正跟旁边的人说笑,看到陈默,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位是分管工业、交通的副县长王友全,据说跟高启盛走得很近,是“高家帮”的核心人物。
再往下,还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李为民,皮肤黝黑,看起来比较朴实;分管公安司法的副县长兼公安局长赵大力,身材魁梧,面色严肃……
陈默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那目光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有怀疑,也有毫不掩饰的看热闹心态。
“各位领导好,我是陈默,来挂职锻炼,初来乍到,请多指教。”陈默不卑不亢,面带微笑,对着众人微微点头示意。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还是常务副县长刘志国先开了口,语气不冷不热:“陈默同志来了,坐吧,我是刘志国。”他指了指自己下手的一个空位。
陈默依言坐下,正好坐在了王友全的对面。
王友全喷出一口烟,咧开嘴笑道:“哎呀,这就是咱们新来的陈副县长?真是年轻有为啊!听说你是北大的高材生?了不得,了不得!”
他话语里“年轻”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陈默笑了笑:“王县长过奖了,运气好,多读了几年书而已。”
“读书好啊!”王友全打着哈哈,“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就会埋头干活,陈副县长这次下来,可是给我们安水注入了新鲜血液啊!”
这时,会议室门被推开,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藏蓝色中山装、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气场十足。正是县长高启盛。
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目光扫过全场,在陈默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冷漠。
“都到了?开会。”高启盛在主位坐下,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会议先是例行公事地通报了几项县里的重点工作,主要是关于冬季农田水利建设和安全生产的。
高启盛讲话条理清晰,语气强硬,下面的人都正襟危坐,认真记录。
轮到介绍陈默时,高启盛脸上才又挤出一点笑容:“这位就是陈默同志,从国家计委下来挂职的年轻干部,北大高材生,理论水平高,眼界开阔。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高启盛继续道:“陈默同志初来乍到,对县里情况还不熟悉,我的意见是,先熟悉熟悉环境,不要急于具体分工,当然,生活上一定要安排好!”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向办公室主任马卫国——一个一直赔着笑、额头冒汗的中年胖子。
“马主任,陈县长的住宿安排好了吗?可不能怠慢了咱们从中央下来的同志!”
马卫国赶紧站起来,腰弯得像虾米:“高县长,安排了安排了!就安排在县委招待所,条件…条件可能简陋了点,主要是想着离县政府近,方便陈县长工作……”
陈默心里冷笑:戏肉来了。
高启盛眉头一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胡闹!陈县长是挂职副县长,怎么能一直住招待所?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们安水县再穷,也不能穷了干部的基本生活保障!县政府宿舍那边不是刚腾出来一套两居室吗?马上给陈县长安排好!今天就必须搬过去!”
马卫国被训得满头大汗,连连称是:“是是是,高县长批评得对!是我工作没做到位,我马上安排,马上安排!”
高启盛这才缓和了脸色,转向陈默,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陈默同志,委屈你了!下面同志不会办事,你别往心里去。那套宿舍虽然旧点,但家具家电都齐全,比招待所强。你今天就搬过去,安顿下来,才好安心工作嘛!”
这一番唱念做打,堪称官场经典模板,先是晾着你,给你个下马威,显示他的权威和你的不受待见;
然后在公开场合,假惺惺地关心你,训斥下属,既彰显了他作为一把手的“公正”和“关怀”,又把实际刁难你的责任推给了下面办事的人;
最后,施舍般地给你换个住处,你还得承他的情。
会议室里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王
友全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笑意,刘志国推了推眼镜,看不出表情。
陈默心里门清,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谢谢高县长关心,给您和马主任添麻烦了,招待所其实也挺好,清净,既然组织安排了,我服从。”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接了对方“施舍”的人情,又点明了自己“服从组织”的高姿态,丝毫没有被刁难后的窘迫和不满。
高启盛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正常:“那就好。至于工作分工嘛……”他沉吟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
陈默同志年轻,有文化,有干劲,我看,科教文卫这一块,正好需要新鲜思路,志国同志,你看呢?”
常务副县长刘志国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科教文卫工作非常重要,关系到全县人民的精神文明建设和民生福祉,陈默同志理论功底扎实,由他来分管,很合适,我同意。”
分管科教文卫?在九十年代的内地贫困县,这几乎是最典型的“冷衙门”。
教育缺钱,文化没影,卫生条件差,体育更是谈不上。
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净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出了成绩不容易看见,捅了娄子却跑不掉。
王友全差点笑出声,赶紧端起茶杯掩饰。其他几位副县长也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高启盛一锤定音:“好,那就这么定了,陈默同志今后就分管教育、文化、卫生、体育等方面工作。相关局办,会后向陈县长汇报工作。散会!”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离开。高启盛看也没看陈默一眼,在王友全等人的簇拥下,率先走出了会议室。
陈默落在最后,慢慢收拾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笔记本。
小周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声说:“陈县长,宿舍钥匙马主任给我了,我帮您搬东西吧?”
陈默看着他真诚中带着忐忑的眼神,笑了笑:“好,麻烦你了,小周。”
他走出会议室,看着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内心oS:“冷板凳?挺好,清静,正好让我看看,这安水县的‘冷灶台’,能不能烧出一把旺火来,高县长,咱们……慢慢玩。”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县政府办公楼的墙壁,落在了那座死气沉沉的纺织厂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