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得比平时更浓了些。
高启盛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上,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燃了半截,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掉落。
他面前站着分管工业的副县长王友全,正唾沫横飞地说着。
“高县长,您看看,这陈默也太能折腾了!教育口被他搅和一遍,这又轮到文化和卫生了!听说他逼着赵德柱那软蛋搞什么价格公示,还要整顿服务态度,这不是胡闹吗?
医院那点收入,经得起他这么折腾?”王友全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愤懑,他感觉陈默的手似乎正要伸向他的地盘。
高启盛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他面前摊着几分报告,一份是教育局关于市里拨款到位、维修工程顺利启动的简报,一份是文化局关于“文化下乡”活动筹备情况的汇报,还有一份是卫生局关于推行收费公示制度和服务规范的通知草案。
这几份文件,像几根刺,扎得他眼睛不舒服。
他原本以为,把这个京城来的“娃娃”晾一晾,扔到几个冷衙门里,对方要么灰溜溜地混日子,要么受不了苦自己找关系调走。
没想到,这小子非但没蔫,反而像颗掉进死水里的石头,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教育那边,他是怎么从市里要来钱的?”高启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听说……是走了市教育局李副局长的路子。”王友全压低声音,“好像是他在北京部委的关系给牵的线。”
高启盛的眼皮跳了一下。
北京部委的关系……这是他唯一对陈默有所顾忌的地方。
这小子年纪轻轻能直接空降到县里挂副职,背后肯定有人,只是没想到,这关系这么快就用上了,而且是用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小打小闹。”高启盛冷哼一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修几间破教室,搞几场乡下土戏,整顿一下医院态度,能掀起多大风浪?还能把他分管这几个烂摊子点石成金不成?”
他像是在问王友全,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安水县的根本问题是财政,是那几个半死不活的大厂,是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
陈默折腾的这些,在他眼里,不过是隔靴搔痒,甚至有点哗众取宠。
“可是,高县长,这小子这么搞,风头都被他抢去了!现在下面不少人都在议论,说这新来的陈县长有本事,肯干事……”王友全忧心忡忡。
“议论?”高启盛瞥了他一眼,眼神锐利,“让他们议论去!干几件面子工程就能站稳脚跟?幼稚!
友全,你把咱们自己的事情抓好,尤其是纺织厂那边,盯紧点,别出乱子。他陈默愿意在边上敲敲边鼓,就让他敲去,只要不碰核心利益,随他蹦跶。年轻人,有点干劲是好事嘛,不然怎么显得我们这些老同志稳重?”
话是这么说,但高启盛心里那丝不快和隐隐的警惕,却挥之不去。他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与县长办公室的压抑不同,县政府办公楼里,悄然流动着一种新的气息。
以前,三楼西头陈默的办公室门口罗雀,现在,时不时就有教育局、文化局甚至卫生局的人过来汇报工作,或者送文件。虽然陈默要求一切从简,但他办公室那扇旧门,开关的频率明显高了。
机关食堂里,吃饭的人们凑在一起,话题也时不时会拐到这位年轻的副县长身上。
“嘿,看见没?卫生局这回动真格的了,县医院大厅里那价格表贴得,密密麻麻的!”
“看见了!以前去拿药,心里直打鼓,现在好歹知道个大概了。”
“听说赵局长被陈县长叫去训了一顿,回来就雷厉风行起来了!”
“要我说啊,早就该这么干了!陈县长别看年轻,是真心想给老百姓办点实事。”
“是啊,听说红旗乡那边学校房子都在修了,孩子们高兴坏了……”
“就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劲头能保持多久,可别又是三分钟热度。”
这些议论,有赞赏,有怀疑,也有纯粹的看热闹。
但不可否认,陈默这个名字,在安水县机关里,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而是开始与一些具体的变化联系在一起。
陈默自己,依旧保持着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每天准时上班,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穿梭于县政府大院和几个分管单位之间。
他听汇报,看材料,偶尔会提出一些让下属耳目一新的问题或建议。
他对待老同志客气有礼,对待年轻科员平和耐心,但涉及到原则问题,却又寸步不让,那股子隐藏在温和下的强硬,让越来越多的人不敢小觑。
他和小科员周文博的关系也近了不少。
小周现在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位领导,跑前跑后更加卖力,俨然成了陈默在办公室里的“耳朵”和“眼睛”。
时间悄然流逝,变化也在一点点发生。
红旗乡中心小学的屋顶不再漏雨,破败的门窗得到了加固,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孩子们不用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了。
更重要的是,县里通知,将有一批新的课外读物和体育器材下发到各个学校。
消息传到红旗乡小学时,正是午休时间。杨晓芸和几个老师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
“杨老师!杨老师!好消息!”一个年轻男老师兴奋地跑进来,“县里说要给我们发新书了!还有篮球、跳绳!”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多少年没见着新书了!孩子们知道了肯定得乐疯!”
“听说都是陈副县长争取来的!就是那个新来的,特别年轻的县长!”
杨晓芸放下手中的红笔,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激动,新书!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孩子们如饥似渴阅读新书的画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
她想起前几天那个来问路的年轻人,他还问过学校最缺什么,自己当时好像说的就是书……难道……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随即又被她否定了。
怎么可能,那人看起来普普通通,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是县长?
但不管怎样,这位素未谋面的陈副县长,在她心里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她听同学说过,市里的学校条件有多好,她也曾动摇过,是不是该想办法调走?但每次看到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她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现在,她感觉自己的坚持,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这位陈副县长,好像真的不一样,他是真的在乎这些农村的学校和孩子们。
“陈副县长……”杨晓芸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充满了感激和钦佩。
她决定,等新书来了,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好好读,不能辜负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希望。
与此同时,县剧团的“文化下乡”小分队,也终于凑齐了行头,在孙秀英的亲自带领下,奔赴了第一个演出点——柳林镇。
虽然舞台简陋,音响效果也差强人意,但当久违的锣鼓声和唱腔在乡村上空响起时,还是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
安水酒厂的横幅挂在最显眼的位置,酒厂张厂长看着热闹的场面,笑得合不拢嘴,觉得那三十块钱花得真值。
县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崭新的价格公示栏前,偶尔会有人驻足观看,虽然抱怨药价贵的声音依然存在,但至少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憋屈感少了些。
挂号窗口的护士,脸上也勉强挤出了一丝职业化的笑容,虽然有点僵硬,但总比以前的冷脸强。
这一切变化,像细小的溪流,在安水县这片干涸的土地上悄然流淌,它们暂时还无法改变大局,但却实实在在地滋润着一些人的心田。
陈默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那几棵老树冒出的嫩绿新芽。
春天,快要来了,他能感觉到周围目光的变化,从轻视、怀疑,到现在的复杂难明。
他知道,高启盛那些人肯定在冷眼旁观,甚至等着他出错。
教育、文化、卫生这些领域的初步破局,只是让他勉强站稳了脚跟,离真正打开局面还差得远。那个最大的“脓包”——纺织厂,还纹丝不动地在那里,牵扯着无数人的神经和利益。
“基础打得差不多了。”陈默轻声自语,眼神锐利起来,“下一步,该碰碰硬钉子了。”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摊开了稿纸,是时候,为那个“县长家钱袋子”,准备一份特别的“见面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