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的七月,秋闱的临近让洛阳城沉浸在一片特殊的气氛中。
客栈爆满,书肆繁忙,各州郡的举子陆续抵京。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科考生中不仅有儒衫飘飘的士子,更有不少肤色黝黑、手掌粗粝的寒门子弟——他们是新政下通过“实务荐举”获得资格的农家子、工匠徒、乃至小吏后人。
太学东侧的明法堂前,布告栏贴出了实务试的细则。
上百名考生围聚观看,议论纷纷。
“农桑试竟要辨五谷、识农时、解《齐民要术》……”
一个锦衣公子皱眉,
“我等读圣贤书的,哪知这些?”
身旁布衣考生却眼睛发亮:
“这题出得好!我在家种过地,这些难不倒。”
另一处,算学试的布告前,几个商人子弟正快速心算例题:
“……今有粮三千斛,每斛运费百钱,损耗一成,售价……”
“这比铺子里的账目还简单!”
范阳卢氏的卢钦也在人群中。
他按父亲要求,在庄园学了三个月农事,此刻看着试题,心中稍定。
但当他走到律法试布告前时,眉头又皱了起来——考题涉及田产纠纷、赋税征收、刑狱量刑,皆需实际案例判析。
“卢公子。”
身后传来熟悉声音。
卢钦回头,见是太原王家的王昶,同样一脸苦笑。
“看来我们都得临阵磨枪。”王昶低声道,“家父请了位退隐的老刑名师爷,恶补了半月律例,才勉强摸清门道。”
“谁不是呢。”
卢钦叹气,“我家族叔找来个账房先生,天天教我打算盘。堂堂士族子弟,竟要学商贾之术……”
“慎言。”
王昶使个眼色,示意周围不少寒门考生正看向他们。
两人匆匆离开人群,却未注意到不远处,新任司隶校尉邓艾正微服混在考生中。
这位以口吃着称、却以实干闻名的官员,奉旨监察今科实务试。
他听着考生议论,眼中闪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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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洲洋,大魏水寨。
刘靖站在新建的码头边,望着天边翻滚的乌云,眉头紧锁。
南海的飓风季到了,三日前一场风暴摧毁了三艘战船,水寨东侧的营房也受损严重。
更要命的是,淡水泉眼因连日暴雨变得浑浊,数百军士开始腹泻。
“都督,药草快用完了。”
军医焦急禀报,“瘴疠也开始蔓延,今日又倒下了十七人。”
刘靖望向西南方海面。
按计划,补给船队应在五日前抵达,至今不见踪影。
“再撑三日。”
他声音沙哑,“三日后若补给不到,就派快船回徐闻求援。”
正说着,了望塔上响起警号。
众人抬头,见东北方海天相接处,三艘大船正破浪而来。
船型奇特,不是中式楼船,也非曹丕的仿制战船——船身修长,帆如巨翼,船首有青铜撞角。
“是番舶!”
有见识的老水兵惊呼。
刘靖眯起眼。
他曾听往来商贾提过,南洋以西有“大秦国”(罗马),其船与中土大异。
难道……
三艘番船在水寨外三里下锚,放下小艇。
十余人划船近岸,为首的是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身着绣金长袍,头戴羽冠。
令人惊讶的是,他身旁竟跟着个汉人通译。
“鄙人安德罗斯,自大秦国亚历山大港而来。”
那番商用生硬的汉话说道,又通过通译补充,
“听闻东方有大国新立,特来觐见皇帝,互通贸易。”
刘靖不动声色:
“既有此意,为何不往广州(孙权割交州部分为广州,后沿用)、交州口岸,反来这荒岛水寨?”
安德罗斯通过通译答道:
“途中遇风暴偏离航道,又遭海盗追击,见此处有营寨旗帜,特来求助。
若能引见贵国皇帝,愿献珍宝为礼。”
他示意随从打开一个木箱。
箱中珠光宝气,有各色宝石、琉璃器皿,更有一卷羊皮地图,绘制着从红海到南海的航路。
刘靖心中一震。
若此图是真,其价值不可估量。
“贵使稍候,容我禀报朝廷。”
他命人安置番商,自己急回营帐,修书八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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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洛阳紫宸殿。
蔡琰看着刘靖的急报,又审视那卷誊抄的航路图,沉吟不语。
殿下,诸葛亮、荀彧、徐庶等重臣皆在。
“大秦商船竟至七洲洋……”
荀彧抚须,“此事非同小可。
昔班超遣甘英出使大秦,至条支临海而还。
今其船自海上来,可见航海之技已非昔比。”
诸葛亮道:
“臣查阅典籍,大秦国疆域万里,与安息(帕提亚)争雄。
其商贾远涉重洋,必有所求。
陛下,此乃窥探外域之良机。”
蔡琰点头:
“传旨刘靖:
善待番商,允其往广州贸易。
另选派通晓番语、精于绘图的官员随船南下,一则护送,二则探察海路详情。”
她顿了顿:
“还有,此事暂且保密。
尤其不能传入曹丕耳中——若他知道有大秦商路可通,必竭力结交,届时更添麻烦。”
“陛下圣明。”
徐庶道,“然今有另一急事:
秋闱实务试昨日结束,北地考生多有不逮。
范阳卢氏子弟卢钦,农桑试中竟不识稗草与稻苗,闹出笑话。
如今世家子弟怨声载道,恐生事端。”
蔡琰神色不变:
“实务试本为选拔真才。
不识五谷,如何治农?
不明律法,如何理讼?
此非朝廷苛待,乃士人自失根本。”
正议着,黄门侍郎急报:
“陛下,太学生三百余人聚于明法堂前,称实务试不公,求见陛下!”
殿内气氛一紧。
蔡琰起身:“朕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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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法堂前,黑压压聚了数百人。
多为锦衣士子,也有部分布衣考生混在其中观望。
为首的是个青衫士子,正慷慨陈词:
“……朝廷开科取士,本当以经义文章论高下。
今增设实务,考农桑、律法、算学,此非取士,乃取吏也!
吾等寒窗十年,读圣贤书,志在治国平天下,岂能沦为刀笔小吏?”
“说得对!”
“请朝廷收回成命!”
群情激愤中,蔡琰的銮驾到了。
众人慌忙跪拜,却仍有大胆者抬头直视。
蔡琰下辇,缓步走到那青衫士子面前:
“你叫什么?何处人氏?”
“学生……学生李韬,河内温县人。”
“温县李氏,诗礼传家。”
蔡琰颔首,“你既读圣贤书,可记得《论语》中,樊迟请学稼,夫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
李韬一愣:“学生记得。”
“那你可知,夫子为何如此说?”
蔡琰环视众士子,
“非轻视农圃,乃因各有所长。
治国需通经义,亦需晓实务。
若只知诗书,不识五谷,不辨律法,不懂算学,如何为官一方?
难道要百姓饿着肚子听你讲《诗经》?
要案犯逍遥法外等你背《周礼》?”
她声音渐高:
“朕设实务试,非为难士子,乃为天下选才!
昔汉宣帝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霸道为何?
富国强兵,农桑为本!
王道为何?
教化百姓,律法为纲!
尔等只学王道,不晓霸道,岂非偏废?”
众士子哑口无言。
蔡琰语气稍缓:
“当然,朕知此事急迫,许多士子准备不足。
故朕决定:今科实务试,凡不通过者,可入‘实务学堂’修习一年,明年再考。
学堂由格物院、廷尉府、户部共办,授农桑、律法、算学。
修业合格者,仍可参加科考。”
她看向李韬:
“你,可愿入学堂?”
李韬面红耳赤,伏地叩首:
“学生……学生愿往。”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但蔡琰知道,真正的较量在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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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林邑城。
曹丕在府中接见了一位神秘客人——竟是白日里在七洲洋出现的大秦商人安德罗斯的通译,名叫陈朗。
此人原为交州商贾,通晓番语,三年前投靠曹丕。
“大王,那安德罗斯确是罗马巨贾,此番携珍宝无数,欲觐见魏帝。”
陈朗低声道,
“刘靖已派人护送其往广州。
但安德罗斯的副使私下找到小人,言罗马国内乱,急需东方货物贸易以充军资。
若大王能提供丝绸、瓷器,其愿以低价出售战船图纸。”
曹丕眼中精光一闪:
“战船图纸?”
“正是。”
陈朗从怀中取出一卷草图,
“此乃罗马‘三层桨战船’图样,可载兵三百,航速极快。
安德罗斯说,若大王有意,他可设法从亚历山大港偷运工匠前来。”
司马懿在旁细看图样,动容道:
“此船设计精妙,若真能造出,海上战力可增数倍。”
曹丕却沉吟:
“此事风险太大。若被刘靖察觉……”
“刘靖正忙于应付飓风瘴疠,无暇他顾。
”陈朗道,“且安德罗斯急于成事,愿先付三成定金。”
烛火摇曳中,曹丕盯着那卷草图,仿佛看到了翻盘的希望。
良久,他缓缓道:
“此事需绝对机密。
你告诉安德罗斯:
我要的不只是图纸和工匠,还要他帮我打通与罗马的贸易路线——绕过七洲洋,直接往西。”
“小人明白。”
陈朗退下后,司马懿低声道:
“大王,与罗马往来,恐引火烧身。若被大魏知晓……”
“那就别让他们知晓。”
曹丕冷笑,“仲达,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父亲临终说活下去,但我要的不仅是活,还要赢。”
他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海面:
“刘靖在七洲洋,李恢在交州,我们被南北夹击。
唯有开拓西路,才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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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夜。
洛阳宫中设宴,款待今科实务试优异者。
令人意外的是,百名优异者中,寒门子弟占了六成。
范阳卢钦虽勉强入围,名次却在末流。
宴席上,蔡琰亲自为前十名赐酒。
第一名是个二十出头的农家子,名叫赵丰,司隶河内人。
他在农桑试中不仅辨五谷、识农时,更提出了一套“轮作三法”,令考官惊叹。
“你这轮作之法,从何学来?”
蔡琰温言问道。
赵丰紧张得手发抖:
“回陛下,小人……小人家世代为农,祖父、父亲在田间劳作,积累了些土法子。
小人识字后,读了《汜胜之书》《四民月令》,把土法和书里的道理一结合,就……就想出了这个。”
“好一个‘土法和书里的道理结合’。”
蔡琰赞许,“这才是真正的学问——源于实际,用于实际。
朕授你为司隶劝农使,专司推广新农法,可愿意?”
赵丰扑通跪倒:
“小人……臣万死不辞!”
宴至中途,诸葛亮悄然走近,低语几句。
蔡琰神色微动,起身离席。
偏殿中,刚从七洲洋赶回的密使呈上刘靖最新急报:
大秦商人安德罗斯已在广州登陆,但其三名随从神秘失踪。
广州刺史搜查其住所,发现一些可疑信物——其中竟有刻着曹丕徽记的玉牌拓印。
“曹丕果然插手了。”
蔡琰冷笑,“他倒是敏锐,知道这是打破困局的机会。”
“陛下,是否要拦截安德罗斯?”
“不,放他去洛阳。”
蔡琰眼中闪着幽光,“朕要看看,这条从罗马游来的鱼,究竟能搅起多大浪。至于曹丕……”
她展开南海舆图,手指点在林邑城位置:
“让刘靖加强七洲洋水寨,同时命吕蒙的水军开始巡弋林邑以北海域。
曹丕不是想开拓西路吗?
朕偏要把他锁死在南海。”
“那大秦之事……”
“朕自有计较。”
蔡琰望向殿外圆月,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罗马虽远,终有来朝之日。
但在这之前,得先把家里的篱笆扎牢。”
月光洒在殿前石阶上,如铺了一层银霜。
远处宴席的喧闹声隐隐传来,那是新时代的序幕。
而暗处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