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的雨还没停。
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碎春寒,马蹄溅起泥水如血泼洒在官道上。
信使滚落下马时已半昏,怀中密函却被护得严实——封皮无印,只以黑蜡压了枚残缺的龙纹印,是边关急奏才有的死令标识。
沈知微是在掌医监后院接到这封信的。
她刚焚尽最后一张《禁医疏》的抄录副本,纸灰打着旋儿飞入檐下积水,像一群扑火的蛾。
陆明远递上密函时手在抖:“幽州……大旱三年,百姓掘井十丈不得水。饮的是洼地浊流,疫病暴发,三月亡者逾万。患儿手足蜷缩、瞳色泛青,村中已有‘鬼胎’之说。”
沈知微没说话,只拆开信,展开染着尘土与血渍的疫报图卷。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孩童的手部绘影上——五指僵曲如枯枝,掌心龟裂出血丝,典型的角化病变。
再往下,是尸检记录:肝肿、皮肤色素沉着、周围神经炎……她指尖猛地一颤。
“砷中毒。”她声音极轻,却像刀劈进木头里,“慢性,水源性的。”
她太熟悉这种病了。
现代曾有整村因饮用高砷地下水而集体致畸,而解法简单到令人愤怒:打深井,避浅层毒水,再用石灰石做天然过滤层。
可在这时代,没人信水会“藏毒”,更没人信一个女人能改天命。
朝廷的批文随报而来,朱笔赫然写着:“天罚示警,宜修德政,禁妄动地脉。”
而真正让她脊背发凉的,是附页上奉医司驻点传来的最后一行字:“乡绅郑元化率众毁井,药囊焚于祠堂前,医员重伤,下落不明。”
沈知微缓缓合上卷宗,抬眼望向窗外。
雨雾茫茫,仿佛天地都在沉默地溃烂。
三日后,她亲率小队北上。
随行者不过五人:工部匠人阿铁,懂土木水脉;老地师周瞎子,盲眼却通地气;两名东厂暗卫,谢玄所遣,未穿黑衣,只佩短刃于袖;还有她自己,背着那只从不离身的药箱,里面装着听诊器、手术刀、血晶仪,和母亲那本残破的日记。
车马行至幽州界,景象骤变。
曾经的良田尽成焦土,沟渠干裂如蛛网。
沿途村落十室九空,唯余枯井林立,一口口深洞直插大地,宛如墓碑阵列。
风过处,绳索残段在井口飘荡,像吊死的魂。
村口立着一块石碑,刻“镇龙石”三字,表面已被香火熏得漆黑,石前供果腐烂,香灰堆成小山。
高台之上,郑元化拄着桃木杖,白须飘动,袍角绣着八卦图。
他身后百名村民跪伏在地,齐声诵念《安土经》,声浪滚滚,竟压过了风声。
“你们看!”他猛然抬手,指向沈知微一行,“灾星来了!她们要挖断龙脊,引地火烧村!”
人群骚动,有人拾起石块。
沈知微未下车,只淡淡道:“我不是来争神鬼的。”
她转头对阿铁点头。
阿铁立刻取出听诊器,连接血晶仪,将探头缠上长绳,缓缓垂入最近的一口枯井深处。
十息之后,血晶屏亮起。
沈知微俯身看去——
一幅地下水流图缓缓浮现:浅层水脉如蛛网蔓延,每一条支流末端都染着墨斑,正缓慢渗入村庄各户的地窖与水缸。
而更深处,三十丈以下,一条清澈水带静静流淌,未受污染。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因为那水脉轮廓,竟与母亲日记中手绘的《井泉安命图》分毫不差!
同一种病,同一片地,同一个解法……甚至,同一种被压制的真相。
她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页日记的字迹:“吾言无人信,井中有娘,却唤不醒活人。”
当夜,宿于村外破庙。
残垣断壁间,油灯摇曳。
沈知微反复回放血晶影像,逐帧分析毒流路径。
忽然,她在西北角一支细流源头捕捉到异常——那不是天然含砷岩层,而是人为倾倒的炼渣堆积区,成分与砒霜提炼废料高度吻合。
她迅速翻出十年前工部档案残卷,手指最终停在一处记录上:
“延寿坊闭坊,炼丹废料掩埋于幽州西岭,共三千六百担。”
心脏狠狠一抽。
延寿坊——皇家御用丹药司,专为帝王炼制“长生药”。
十年前因丹毒致死贵妃,被勒令查封。
而那些废料,竟被草草掩埋于地下水上游!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天灾,是旧权贵遗毒,是被掩盖的罪。
而母亲当年曾以上书工部,警告“西岭废渣恐污民井”,却被斥为“妇人妄言,蛊惑民心”。
不久后,她抱着因砷中毒夭折的幼女,在一个月夜跳入村井,留下一句遗言:“我下去找干净的水。”
原来她们母女,都曾站在真相边缘,却被时代生生推下深渊。
沈知微跪坐在地,听诊器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还能听见母亲最后的心跳。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渗出,滴在血晶屏上,与那幽青的毒流融为一体。
次日清晨,她再赴村中劝说,提议打一口三十丈深井,底部铺石灰砂层阻毒。
郑元化冷笑:“三十丈?那是挖祖宗的脸!”话音未落——次日清晨,黄沙裹着焦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知微再入村中,药箱未放,目光如刃扫过跪伏在“镇龙石”前的村民。
她站在井阵边缘,声音不高,却像凿子敲进干裂的地缝里:
“我提议打一口三十丈深井,底部铺石灰砂层,阻隔毒水上涌。活命之法,不在祷告,而在地脉之下。”
郑元化拄杖而立,白须颤动,冷笑如霜:“三十丈?那是挖祖宗的脸!你懂什么龙脉走向?什么阴阳气运?妇人之言,惑乱民心!”他猛然抬手,指向那口枯井,“此井通天灵地,断不得一丝生气!否则地火反噬,全村尽灭!”
话音未落——
“哇”的一声哭嚎撕破死寂。
人群后方,八岁病童小川猛地抽搐倒地,四肢蜷缩如虾,口吐黄沫,瞳孔泛出青灰,正是砷中毒晚期症状。
其母扑跪在地,嘶声哭喊:“神婆说他是鬼胎附体,要烧符驱邪啊!”
没人上前,只有恐惧在蔓延。
沈知微已疾步冲入,袖中听诊器甩出,贴于孩童心口。
心跳微弱、节律紊乱,肾衰征兆已现。
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连夜熬制的排毒汤剂,又拆下布囊滤芯浸入清水,反复冲洗三次,确保无杂质——她不能在这里败给一滴脏水。
“让开。”她冷冷下令。
两名东厂暗卫立刻分开人群,阿铁撑起遮风布帐。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滤净水混入汤药,用银勺撬开孩子牙关,一点点灌入。
随后针刺十宣、合谷,刺激神经反射;再以血晶仪监测指尖微循环变化。
整整两个时辰,她跪在尘土中,手稳如磐石,眼神未曾偏移分毫。
日头西斜时,小川终于睁眼,虚弱唤了声“娘”。
三日后,孩子第一次排出清澈尿液。
围观村民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人颤抖着捧起那碗清亮液体,对着阳光看来看去,仿佛见到了神迹。
“不是神迹。”沈知微立于破庙门槛前,声音平静,“是科学。”
那一夜,风停沙静。
老地师周瞎子悄然摸来,枯手搭上她的腕脉,低语如幽泉:“西坡老槐根下有活脉……但需绕开‘龙眼’,否则他们真会杀了你。”他顿了顿,浑浊盲眼望着她,“你知道吗?真正的龙脉,不在风水图上,在活人的心跳里。”
沈知微心头一震。
她凝视这双盲眼——他知道什么是真龙脉。
五日后,新井开掘至二十丈,进度突飞猛进。
可就在众人燃起希望之时,井底传来沉闷撞击声,钢钎崩裂,铁锤反弹。
阿铁攀绳上来,满头大汗:“下面是千年岩层,坚如铁铸,再往下难如登天!”
村民哗然。
“是龙怒封井!”郑元化高声疾呼,率众焚香叩拜,“她妄动地脉,激怒山灵!快停工,否则灾祸立至!”
人心动摇,工匠罢手。
当夜,狂风卷沙,天地昏茫。
沈知微独自系绳下井。
二十丈深坑如巨兽咽喉,寒气刺骨,岩壁湿滑。
她将听诊器紧紧贴于最深处岩石,开启血晶仪共振模式。
刹那间,仪器嗡鸣!
血晶屏骤然亮起,青光流转,投射出一幅立体地下水系热力图——蓝线为清流,红线为毒脉。
而画面中央,十七个红色光点密集闪烁,位置赫然对应村中小学堂地基下方!
她瞳孔骤缩。
那些孩子,早已开始慢性中毒,只是尚未发作。
她猛然攥紧绳索,指甲嵌进掌心旧伤,鲜血渗出,滴落在屏幕上,与那蜿蜒的毒流融为一体。
攀至井台时,东方微白。
她立于枯井之畔,面对聚拢而来的村民,声音穿透晨雾,如刀劈开混沌:
“你们说我在破龙脉?可你们的孩子——正在被你们供的石头毒死!”
雷声滚滚自远天压来,仿佛大地深处,有一股浊流正冲撞着千年的谎言堤坝。
就在此刻,掌医监快马加急送来一封工部密函。
她拆开一看,眉峰微蹙——信纸空白,唯有一枚暗红色蜡印,形似半朵凋零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