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皓凝神色淡然,将她引入偏厅。
贺夫人甫一入内,便急不可耐地四顾张望,确认无耳无目,这才忙不迭从宽大的袖笼里掏出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塞到陆皓凝手中。
“王妃,这是我家老爷千叮万嘱,一定要亲手交给您的。”
锦盒开启,内里红绒衬底上,赫然躺着一对翡翠镯子。
那翠色浓得化不开,水头莹润通透,碧色几乎要滴入人眼底,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何意?”陆皓凝眉尖微蹙,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一点不值当的小心意,王妃千万别推辞。”
贺夫人眼神闪烁,语速飞快。
“老爷的意思…两位殿下在广陵查案,日夜辛劳,殚精竭虑。有些事…水至清则无鱼,得过且过方是长久之道,实在不必…太过较真。”
陆皓凝心头冷笑如冰棱划过,面上却浮起一丝为难之色,轻轻将锦盒推回些许。
“贺大人此言,倒叫本宫糊涂了。王爷奉旨查案,自当秉公办理,何来较真一说?”
“王妃明鉴啊!”
贺夫人急得额角渗出细汗,声音又压低几分。
“广陵这官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老爷他…他实在是忧心两位殿下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万一…万一触动了不该动的,恐招致无穷后患!这才…这才…”
陆皓凝忽然伸手,轻轻覆在贺夫人略显冰凉的手背上,温言道:“夫人一片苦心,我岂会不知?只是…”
她幽幽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无奈:“王爷那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闻,执拗起来,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贺夫人眼中精光一闪,试探着问:“那…王妃可知…王爷近日在查些什么?”
“夫人说笑了。”
陆皓凝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素指纤纤,优雅地轻抿一口,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锐利。
“朝堂政务,本宫一介妇人,岂敢妄加过问?”
“可妾身听说...”
贺夫人的声音忽然如游丝般钻进陆皓凝耳里,带着令人不适的黏腻。
“王爷他…似乎在找一本什么…账册?”
陆皓凝执盏的指尖微微一颤。
贺静斋竟知晓李严秘送账册之事?
看来这广陵府衙的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浑浊深沉,暗流汹涌。
“账册?”她黛眉轻挑,眸中漾起茫然,如同初闻此物,“什么账册?夫人是从何处听来这等没头没脑的消息?”
贺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讪笑:“许是…许是妾身耳背,听岔了,王妃勿怪。”
她话锋陡转,生硬地岔开话题:“对了,听闻今日许夫人也来过了?”
陆皓凝心中警铃大作。
贺夫人此问,分明是替人前来探风。
“是来了,许夫人仁善,一出手便是五十石上好的白米呢。”她笑吟吟地岔开话题,“夫人与许夫人相熟?
贺夫人脸色倏地一僵,眼神飘忽不定:“不…不算熟。”
恰在此时,偏厅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沈灼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带进一阵微尘。
“凝儿!城西那边又送来十几个孤儿,安置的人手不够,得赶紧…”
她猛然瞧见贺夫人,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瞬间换上得体的笑容。
“哟,贺夫人也在啊?真是巧了。”
贺夫人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告退。
待那身影消失在门外回廊尽头,沈灼欢立刻反手关上房门,脸上笑容瞬间敛去,换上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老虔婆,无事不登三宝殿,跑来嚼什么蛆?”
陆皓凝走到妆台前,拿起那对碧光莹莹的翡翠镯子,对着窗外天光端详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替她那好夫君贺大人,当说客来了。”
说罢,随手将那价值不菲的镯子丢进妆奁深处,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想法子查查这对镯子的来历,我瞧着怕是不干净。”
沈灼欢重重点头,神色肃然。
随即,她又凑近陆皓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兴奋:
“对了,许夫人方才趁着无人,悄悄递了话给我。”
“贺静斋这厮,近来频频往乌远山脚下一处隐秘别院跑,每回都是深更半夜才鬼鬼祟祟地回来!”
“果然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陆皓凝眸色转冷,几步走回窗前,望着贺夫人那顶招摇过市的轿子消失在长街尽头。
“五嫂,明日你辛苦一趟,以分发赈灾物资为由,亲自去趟城西贫民窟。”
“探听消息?”沈灼欢立刻会意。
“嗯,”陆皓凝眼中锐芒一闪,“那些官眷夫人嘴里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灌满了油水。但穷苦人的眼睛,在这浊世里,反倒磨得最是雪亮。”
*
广陵城南。
将那个瑟瑟发抖的监工押下去后,梁策即刻唤来亲信,严加看管起来。
他独自伫立在溃堤处的高坡上,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涌而下,气势汹汹。
梁策的眼神凝望着这汹涌的浊流,如同结了冰的寒潭,越发冷峻深幽。
“六弟,这堤基…比预想的还要糟上十倍。”
梁阅小心翼翼地用木棍拨开深草丛,戳着堤坝裸露出的碎石地基,声音里带着颤抖。
“你瞧这些所谓的黏合剂,根本就是寻常的泥土,遇水即化,连浆糊都不如。”
梁策闻言,屈膝半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撮那灰黄的“黏合剂”,在指腹间细细搓捻,细腻的泥土粉末簌簌落下。
“五哥,”他声音低沉,带着洞悉的寒意,“你带人去上游河道仔细查探,我疑心他们连该用的石料都未曾运抵到位。”
梁阅的脸色霎时白了三分,声音都打了结:“上、上游?那边芦苇丛更深更密…”
“多带几个侍卫。”
梁策头也未抬,径自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雄黄粉递过去。
“撒在靴面和裤脚上,蛇虫鼠蚁便不敢近身。”
梁阅如获至宝,忙不迭地将那黄澄澄的药粉倒在靴面和裤腿上,浓烈的气味呛得他连打几个喷嚏。
他带着两名侍卫,如同踩在烧红的火炭上,踮着脚尖,一步一顿,万分谨慎地朝着上游方向挪去。
梁策则转向堤坝的另一侧,沿着洪水撕开的巨大伤口,一寸寸仔细勘察。
每行几步,他便用手中的剑鞘拨开浮土,仔细检查底下掩埋的建材。
剑鞘划过泥土,带起细微的声响。
越往深处掘开,他的心便越往下沉。
这所谓的“修缮”,不过是徒有其表,只在原有的溃口处草草糊了一层泥巴,糊弄了事,内里早已朽烂不堪。
“殿下。”
卫骁步履沉稳,快步走到近前,压低声音禀报。
“已查明,广陵季氏与昱王妃季漱鸢,确系同宗同源。季家现任家主季昀,正是季漱鸢的堂叔父。”
梁策眸光一冷:“果然如此。”
他视线投向远处河道上那些正吃力搬运石料的民夫身影。
“去,查查这些石料从何而来,账册上记的又是什么价钱。”
卫骁沉声应诺,领命而去。
梁策继续沿着残破的堤岸前行,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寸土地。
行至堤坝一处隐蔽拐角,几道深深陷在泥泞中的车辙印骤然闯入眼帘。
这印痕极新极深,绝非旧迹,显然近日有满载重物的车辆频繁出入。
他心下一动,顺着这清晰的车辙一路追踪,直至一片茂密得几乎不透风的芦苇荡前。
他屏息凝神,用剑鞘缓缓拨开那层层叠叠的枯黄苇杆。
“六弟!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