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圣水将的归流
单廷珪也醒了。他发现自己在一片稻田里。稻子早就收了,只剩干枯的秸秆,硬邦邦的,硌得后背生疼。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盔甲、兵器全不见了。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秸秆的沙沙声。远处有条河,河水哗啦啦地流。更远处是山,山上能看到残破的烽火台——那是梁山军扎营的地方,现在人去人空。
单廷珪想起来了。五天前,他带着三百“圣水兵”,想用水攻的办法冲开杭州城南门。他们连夜在上游筑坝蓄水,打算天亮时决堤,让洪水冲垮城墙。
可水蓄到一半,对面来了个人。是个老农打扮的老头,背着个竹筐,筐里装着锄头、镰刀。老头站在河对岸,看了半天他们的土坝,摇摇头,叹了口气。
“老人家,你看什么?”单廷珪当时还客气地问。
老头指指他们的坝:“你们这坝……不行啊。”
单廷珪一愣。他的“圣水营”专门研究水工,筑坝蓄水是拿手好戏,这老头凭什么说不行?
“哪里不行?”他忍着气问。
“坝址不对。”老头说得很认真,“这儿河道宽,水流缓,蓄水是能蓄,可冲力不够。你们要真想冲垮城墙,得在上游三里那个‘老虎口’筑坝。那儿河道窄,水流急,一放水,力道才够。”
单廷珪心里一惊。这老头说得对。“老虎口”他去看过,确实是最佳筑坝点。可那儿地势险要,施工困难,他才选了现在这个地方。
“还有,”老头继续说,“你们这土坝夯得不实。你看,底下已经开始渗水了。等水位再高点,不用你们决堤,它自己就得垮。”
话音刚落,土坝底部真的渗出水来,开始只是涓涓细流,很快就变成小瀑布。坝体开始摇晃,泥土簌簌往下掉。
“不好!”单廷珪大惊,“快撤!”
晚了。土坝轰然倒塌,积蓄了半夜的洪水汹涌而下。单廷珪和他的三百“圣水兵”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大水卷走了。他只记得自己被冲得七荤八素,脑袋撞在什么东西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醒来,人在这儿,手下不见了,盔甲兵器也没了。
“该死的……”单廷珪骂了一句,挣扎着站起来。腿有点软,头还有点晕,但还能走。
他沿着田埂往河边走,想洗把脸清醒清醒。刚到河边,就听见有人说话。
“老丈,您这堰修得真好啊!”
“哈哈,修了三十年,熟能生巧嘛。”
单廷珪循声看去,只见下游不远处,几个农夫正在修一道水堰。堰不大,但很精致,条石垒得整整齐齐,还用石灰勾缝。领头的是个白发老汉,正是五天前在河对岸指点他们的那个老头!
单廷珪心里一紧,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老头抬头看见他,笑了:“哟,醒了?来来来,过来坐会儿。”
几个年轻农夫也看过来,眼神有点好奇,但没恶意。
单廷珪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他现在这样子,想跑也跑不快。
老头递给他一个水瓢:“喝口水。看你嘴唇干的。”
单廷珪接过,舀了一瓢河水,大口喝起来。水很清凉,让他清醒了不少。
“老人家,”他放下水瓢,“多谢您救我。”
“不是我救的。”老头摇头,“是大水把你冲到下游,几个后生在河边捡柴火发现的。看你还有口气,就抬到这儿了。”
单廷珪看了看那几个年轻农夫,抱了抱拳:“多谢几位小哥。”
一个黑脸青年摆摆手:“谢啥,都是人命。”
单廷珪又看向老头:“老人家,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老头笑了,“我叫赵老四,就是这村里的庄稼人。年轻时候在县里水利上当过几年差,懂点修渠筑坝的门道。老了,就回村里种种地,顺便帮乡亲们修修水渠。”
单廷珪愣住了。他以为这老头是方腊那边的能人,没想到就是个老农。
“那……您怎么知道我们那坝不行?”
“看出来的啊。”赵老四说得理所当然,“我在水利上干了十几年,啥样的坝没见过?你们那坝,一看就是外行修的。选址不对,用料不对,夯法也不对。这样的坝,不垮才怪呢。”
单廷珪脸红了。他自称“圣水将”,钻研水工多年,自以为精通水利。没想到在一个老农眼里,居然是外行。
“老人家,”他不甘心,“那要是您来修,怎么修?”
“简单。”赵老四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起来,“你看,河道是这样的。要蓄水冲城,得在这儿筑坝。”他在上游点了点,“这儿河道窄,两岸是岩石,坝基稳。用石头砌,水泥勾缝,蓄到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个高度,“一放水,力道足够冲垮城门。”
他画得很详细,从选址到用料,从施工到放水,一步一步,清清楚楚。单廷珪越听越心惊,这老农说的,比他师父教的还高明。
“水泥是什么?”他注意到一个新词。
“哦,那是天机院新弄出来的东西。”赵老四说,“用石灰、黏土、矿渣什么的混在一起,加水一和,干了之后比石头还硬。修渠筑坝,好用得很。”
单廷珪呆了。他离开梁山不过几个月,外面已经出了这么多新东西?
“老人家,”他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些……都是方腊弄的?”
“对啊。”赵老四点头,“方大王来了之后,办了水利司,把我们这些懂水利的老家伙都请去,让帮着修渠筑坝。说是要‘旱能浇,涝能排,让百姓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他指了指远处的田野:“你看,那些田,原来都是靠天吃饭的旱地。去年冬天,我们修了三条水渠,引钱塘江的水过来。今年春天,一万亩旱地全成了水浇地,水稻亩产能到三石。老百姓高兴坏了,都说方大王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单廷珪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远处的田野确实整齐,一道道水渠像银色的带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田里还有人在劳作,虽然冬天没什么庄稼,但田埂修得很平整,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
“方腊……真这么干?”他喃喃道。
“真这么干。”旁边的黑脸青年插话,“不止修水渠,还免了三年田赋。我家五口人,分了二十亩地,今年打了六十石粮食,交了十石粮税,还剩五十石。够吃两年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其他几个农夫也都点头附和。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感激。
单廷珪沉默了。他在梁山的时候,也听说方腊“均田免赋”,但总觉得那是收买人心的手段。可现在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感觉不一样了。
“单将军,”赵老四突然叫出他的姓氏,“老头子多句嘴……你们梁山,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可替的是什么天?行的是什么道?”
单廷珪答不上来。
“我看啊,”赵老四继续说,“天道就是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水浇地,有屋住。谁能做到这个,谁就是真替天行道。方大王做到了,你们梁山呢?除了打打杀杀,还做了什么?”
这话很直,很刺耳。可单廷珪没法反驳。梁山确实没做什么实事。劫富济贫?劫来的钱粮,大半还是养了军队。除暴安良?杀的官兵,有几个是真暴?
“老人家,”他艰难地说,“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赵老四拍拍他的肩,“反正你现在也回不去了,不如留下来看看。看看方大王到底是怎么做事的,看看这杭州城是怎么变的。”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几骑人马沿着田埂过来,打头的是个文士——张叔夜。
“赵老丈!”张叔夜下马打招呼,“又带后生们修渠呢?”
“张先生来了。”赵老四笑着迎上去,“这不是趁着冬天农闲,把去年的水渠再加固加固嘛。”
张叔夜看见单廷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单将军,你醒了?身体可好些了?”
单廷珪警惕地看着他:“张先生认得我?”
“当然认得。”张叔夜说,“‘圣水将’单廷珪,梁山有名的水战专家。五天前听说你在南门外筑坝,我们还担心来着。后来听说坝垮了,你被水冲走,大王特意派人沿河搜寻,可没找到。原来在这儿。”
单廷珪心里一动。方腊还派人找他?
“单将军,”张叔夜正色道,“大王很欣赏你的才能。他说,懂水利的人才是宝贝,不该死在战场上。所以让我来,请你进城一叙。”
“进城?”单廷珪冷笑,“关起来?还是杀了?”
“都不是。”张叔夜摇头,“就是聊聊。聊聊水,聊聊田,聊聊怎么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聊完了,你要走,我们送你出城。你要留,水利司副主事的位置,给你留着。”
单廷珪愣住了。副主事?那可是正经的官职。
“张先生,”赵老四在旁边说,“单将军刚才还问我水泥的事儿呢,我看他对水利是真有兴趣。你们好好聊聊,说不定能成。”
张叔夜点头,对单廷珪说:“单将军,去不去,你自己决定。不过去之前,你可以先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展开。是一幅杭州地区的水利规划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水渠、水库、水闸、堤坝……规划得很详细,很科学。
单廷珪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他是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规划不简单。要是真能建成,杭州周边几十万亩旱地都能变成水浇地,粮食产量能翻一番。
“这……谁画的?”他声音发颤。
“水利司的几个老先生,加上天机院的工匠,一起琢磨的。”张叔夜说,“大王给了总方针:旱能浇,涝能排,旱涝保收。具体怎么实施,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单廷珪看着图纸,手指在上面滑动。这里该修个水库,那里该开条干渠,这里的水闸位置不太对,应该往上游移五十丈……
他完全沉浸进去了,忘了自己是俘虏,忘了身在敌营。
“不对,”他突然说,“这个水闸的位置有问题。应该往上游移,不然雨季来水太急,容易冲垮。”
张叔夜眼睛一亮:“单将军高见!我们正愁这个呢!走走走,进城去,跟那几个老先生当面探讨!”
单廷珪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了。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赵老四,看着那些农夫,看着这张让他心痒难耐的图纸……
“好,”他终于说,“我去。”
张叔夜笑了,牵过一匹马:“单将军,请。”
单廷珪上马,回头看了一眼赵老四。老头冲他挥挥手:“好好干!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单廷珪点点头,一夹马腹,跟着张叔夜走了。
马蹄声远去,赵老四捋着胡子,笑了:“又捞到一个宝贝。”
黑脸青年问:“老丈,您说他能留下来吗?”
“能。”赵老四很肯定,“真正喜欢水利的人,看见那样的图纸,那样的规划,走不动道的。就像爱吃的人看见美食,爱喝的人看见美酒——挪不动步喽!”
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单廷珪骑着马,越走越远。他心里还在想着那张图纸,想着那些水渠水库,想着怎么让旱地变水田……
突然,他觉得,这条路,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