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丑驸马”的倾心
宣赞被关在一个臭烘烘的地方。不是牢房，是牲口棚改的临时战俘营。几十个人挤在一起，有躺的有坐的，个个垂头丧气。棚子漏风，冷飕飕的，地上铺的干草都发霉了。
宣赞动了一下，才发现手脚都被麻绳捆着，捆得很紧，勒得手腕生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旁边一个年轻俘虏小声说：“别挣了，挣不开的。这绳子泡过桐油，越挣越紧。”
宣赞扭头看他，是个娃娃脸的小兵，顶多十七八岁。
“这是哪儿？”宣赞问。
“杭州城南，旧马场。”小兵说，“咱们被关这儿三天了。每天两顿饭，一顿稀粥一顿干饭，倒没饿着。”
正说着，棚子门开了。两个“大炎”的兵抬着个大桶进来，桶里冒着热气。
“开饭了！”一个兵喊，“排队过来领！”
俘虏们慢吞吞地爬起来，排成队。每人发一个粗陶碗，一勺杂粮饭，上面盖了点咸菜。宣赞也领了一份，饭是温的，能吃饱。
他蹲在墙角，闷头吃饭。饭粒很硬，但嚼久了有股甜味。他想起在梁山的时候，每次打完仗，也是这样蹲着吃饭。只不过那时候吃的是抢来的白米，现在吃的是敌人的救济粮。
吃完饭，碗被收走。棚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宣赞靠着墙，闭上眼睛。他心里憋着一股火。他是谁？他是宣赞！“丑郡马”宣赞！当年在京城校场，一箭射穿金钱眼，王爷亲自把郡主许配给他。虽说后来郡主嫌他丑，郁郁而终，王爷也不再待见他，可他那身本事是真的！
现在倒好，成了阶下囚，跟这些小喽啰关在一起，吃嗟来之食。
奇耻大辱！
正想着，棚子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送饭的兵，是个黑铁塔似的大汉，膀大腰圆，满脸虬髯，走起路来地面都颤。宣赞认得他——庞万春，方腊手下第一猛将，据说能力拔千斤，箭术通神。
庞万春扫了一眼棚子，目光落在宣赞身上。
“你，出来。”他指着宣赞。
两个兵过来，把宣赞架起来，解了脚上的绳子，手上的没解。宣赞被带出棚子，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摆着几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张弓，几壶箭。庞万春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打量着宣赞。
“你就是宣赞？”庞万春问，“那个‘丑郡马’？”
宣赞脖子一梗：“是又怎样？”
“不怎样。”庞万春笑了，“听说你箭法不错，连番将都赢过。可惜啊，跟错了人，净打自己人了。”
宣赞火冒三丈：“你懂个屁！老子……”
“老子什么老子？”庞万春打断他，站起身，“有本事，跟老子比比？赢了，老子放你走。输了，老老实实听老子说几句话。”
宣赞盯着他：“比什么？”
“就比你最拿手的，射箭。”庞万春一指院墙边立着的几个箭靶，“不过咱不比死靶子，比活的。”
他招呼手下：“去，把东西搬来！”
几个兵搬来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几块装在滑轨上能来回移动的木牌，一筐瓦罐，还有几只装在笼子里的麻雀。
庞万春拿起桌上那张铁胎弓。那弓漆黑如墨，弓臂比常人的胳膊还粗，弦是牛筋拧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看好了。”
庞万春搭上一支箭，也不怎么瞄准，抬手就射。箭矢破空，正中百步外一块移动木牌的中心，砰的一声，把那木牌钉在后面的土墙上。
不等众人喝彩，他又抽出一支箭，瞄向空中。一个兵把瓦罐往天上一抛，瓦罐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庞万春的箭后发先至，在半空中追上瓦罐，一箭射得粉碎！
第三个兵打开笼子，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出来。庞万春眼睛一眯，第三支箭射出。这一箭又快又刁，擦着一只麻雀的翅膀飞过，拔下几根翎毛。麻雀惊叫着飞高，却没受伤，慌慌张张逃远了。
三箭，三种靶子，三种难度。尤其是最后一箭，力道、准头、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既要吓到鸟，又不能伤了它。这一手，没二十年苦功绝对练不出来。
院子里鸦雀无声。那些俘虏扒着棚子门缝往外看，都看傻了。
庞万春放下弓，看向宣赞：“到你了。”
宣赞手心出汗。他自认箭术不凡，可要做到庞万春这样举重若轻，他自问还差一筹。但现在骑虎难下，不比不行。
“松绑。”他说。
兵士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宣赞活动了一下手腕，走到桌前，挑了张趁手的弓。这张弓比庞万春那张小一号，但也是硬弓，没一百五十斤力拉不开。
他搭箭，吸气，瞄准第一块移动木牌。木牌在滑轨上来回滑动，速度不慢。宣赞凝神静气，等木牌滑到中点时，撒手放箭。
箭中靶心！虽然偏了半寸，但依然是漂亮的一箭。
第二个靶是空中瓦罐。宣赞心里没底，但还是硬着头皮上。瓦罐抛起，他算准提前量，一箭射出。箭擦着瓦罐边飞过，没射中，瓦罐落在地上摔碎了。
宣赞脸一红。
第三个靶是麻雀。笼子打开，麻雀飞出。宣赞咬牙，全力射出一箭。这一箭倒是射中了——射穿了麻雀的肚子。麻雀掉在地上，扑腾两下，死了。
三箭，一中一失一杀。
高下立判。
宣赞放下弓，脸色灰败。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不是输在准头上，是输在境界上。庞万春的箭，收发由心，留有余地。他的箭，只有杀气，没有余地。
“箭法不赖。”庞万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就是心思太重。老想着自己是什么郡马，什么长相，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累不累？”
这话像把刀子，直插宣赞心窝。他张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是啊，累。从被招为郡马那天起，他就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有人说他走了狗屎运，有人说郡主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憋着一口气，苦练箭术，就想证明自己配得上那个位置。后来郡主死了，他被冷落，上了梁山，还是憋着那口气。他要证明，就算长得丑，他也是条好汉！
可证明给谁看？证明来证明去，证明成了一介草寇，成了阶下囚。
“咱们大王说了，”庞万春语气郑重起来，“英雄不问出处，好汉不看皮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真能为国为民干实事，才是真本事。你那郡马的名头，在赵佶那儿是个笑话，但在咱们这儿，不值一提。咱们看的，是你宣赞这个人，这张弓，这身本事。”
宣赞猛地抬头，眼眶有点热。多少年了，从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脸，他的过去，没人看他这个人。
“金人在北边虎视眈眈，朝廷那帮软蛋指望不上。”庞万春目光炯炯，像两团火，“咱们大王要练强兵，造利器，将来是要北上收复山河的。正缺你这样真正的神箭手来教徒弟，练精兵。你是想继续为你那不值钱的过去闹别扭，还是想跟我们一起，干点爷们儿真正该干的大事？”
宣赞浑身一震。北上？收复山河？打金人？
这是他做梦都想做的事！当年在边关，他亲眼见过金人铁蹄践踏村庄，见过百姓流离失所。他满腔热血，想上阵杀敌，可朝廷呢？忙着修艮岳，忙着搜刮花石纲，谁管边关百姓死活？
后来他心灰意冷，上了梁山。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
“真……真能打金人？”他声音嘶哑。
“大王说了，必打！”庞万春斩钉截铁，“不仅要打，还要打赢！要把金人赶回老家去，要让百姓再也不受外族欺凌！宣赞，你是条好汉，好汉的刀箭，该对准外敌，不该对准自己同胞！”
宣赞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庞万春，看着那张粗犷却真诚的脸。他又想起花荣，想起林冲，想起那些已经归顺的梁山兄弟……
突然，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宣赞……愿效犬马之劳！不求官职，不求富贵，只求一张弓，一个上阵杀敌、报效国家的机会！”
庞万春哈哈大笑，双手扶起他：“起来！这才是条汉子！”
他解下自己腰间一块令牌，塞到宣赞手里：“从现在起，你就是‘大炎’神箭营的副总教头。月俸二十两，配宅院，配两个亲兵。你先养两天伤，伤好了就去上任。”
宣赞握着那块沉甸甸的令牌，百感交集。两天前，他还是捆得跟粽子似的俘虏。现在，他成了神箭营的副总教头。
“庞将军，”他问，“我能……去看看神箭营吗？”
“现在就能去！”庞万春一挥手，“走！”
两人出了院子，骑马往城西去。路上，庞万春跟他说了神箭营的情况：现在有三百多人，都是从各军挑选出来的好苗子。训练很苦，但伙食好，饷银足。教官除了花荣，还有几个原来宋军的老教头。
到了营地，宣赞眼前一亮。营地方方正正，营房整齐干净。校场上，几百个士兵正在练箭。有的练固定靶，有的练移动靶，还有的练马上射箭。教官在旁边巡视，不时指点几句。
花荣看见他们，走过来：“宣赞兄，你来了。”
宣赞抱拳：“花荣兄。”
花荣笑了：“来了就好。以后咱们一起，把这些小子练成真正的神箭手。”
正说着，一个年轻士兵跑过来，兴奋地说：“花教头，我……我射中八十步外的铜钱了！”
花荣拍拍他的肩：“好！继续练，争取射中一百步的。”
年轻士兵欢天喜地地跑了。宣赞看着他背影，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热血。当年他学箭时，也是这样，射中一个好靶子，能高兴半天。
“宣赞兄，”花荣说，“明天开始，你就带第三队。那队小子天赋不错，就是缺个好师傅。”
宣赞点头：“好。”
庞万春又带他去看了住处。是个独立的小院，三间房，厨房柴房齐全。院里还搭了个小靶场，方便他平时练习。
“缺什么就说。”庞万春道，“只要是为了练好兵，要什么给什么。”
宣赞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小院，看着远处的校场，看着那些刻苦训练的士兵……
突然，他笑了。
笑得很大声，很畅快。
多少年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不是“丑郡马”，不是梁山贼寇，是神箭营的副总教头，是将来要北上抗金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