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更,天色未明,午门外已经聚集了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
秋日的晨风带着寒意,吹得官员们的袍袖翻飞。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皇上已经月余未上朝,今日突然传旨朝会,谁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沈墨轩身着锦衣卫佥事官服,站在武官队列的末尾。他的职位不够高,原本没资格参加朝会,但今日陆炳特意带他进宫,说是皇上有旨,让负责江南案的官员列席。
“沈佥事,紧张吗?”陆炳站在他身边,低声问道。
“有点。”沈墨轩老实承认。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朝会,面对满朝朱紫,说不紧张是假的。
陆炳笑了笑:“别怕,就当看戏。这些大人们啊,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哼。”
钟鼓楼传来钟声,宫门缓缓打开。百官整理衣冠,按品级鱼贯而入。
穿过金水桥,来到奉天殿前。巨大的宫殿在晨曦中显得威严庄重,飞檐上的琉璃瓦反射着微光。殿前广场上,锦衣卫力士持戟而立,面无表情。
众人依次进殿,文东武西,分列两旁。沈墨轩站在武官队列最后,抬眼望去,只见大殿深处,龙椅上空无一人。御座旁设了珠帘,后面隐约有人影。
“皇上驾到......”司礼太监高唱。
百官齐齐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珠帘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平身。”
沈墨轩抬头,透过珠帘,隐约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靠在椅背上。那就是当今皇上,已经病得无法亲自上朝,只能隔着帘子听政。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司礼太监例行公事地说道。
文官队列中,张居正率先出列:“臣有本奏。”
“讲。”
张居正手持玉笏,朗声道:“皇上龙体欠安,已逾月余。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之位空悬,恐非社稷之福。臣恳请皇上早立储君,以安天下民心。”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语。
立储,这是最敏感的话题。皇上无子,按祖制该从宗室中选立。裕王是血缘最近的,但并非唯一人选。张居正在此时提出立储,用意何在?
珠帘后沉默片刻,才传来皇上的声音:“张阁老所言,也是朕所思虑。只是立储事关国本,需慎重。”
“皇上圣明。”张居正道,“正因事关国本,才需早作决断。如今皇上圣体违和,若不及早立储,一旦……恐生变乱。”
这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有些犯忌讳。但张居正地位特殊,是内阁首辅,皇上的老师,也只有他敢这么说。
“张阁老觉得,该立谁?”皇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此乃皇家之事,臣不敢妄议。”张居正躬身道,“只是按祖制,当立亲、立长、立贤。臣以为,可召宗室子弟入京,由皇上亲自考察,再行定夺。”
这回答很巧妙,既表明了态度,又没有具体指谁。
但裕王党的人坐不住了。吏部右侍郎王崇古出列道:“皇上,臣以为不妥。如今皇上圣体欠安,若召宗室子弟入京,恐引起纷争。况且,裕王殿下乃皇上至亲,德行兼备,乃储君不二人选。”
“王侍郎此言差矣。”礼部尚书高拱出列反驳,“立储乃国家大事,岂能因亲而废制?裕王虽是至亲,但其他宗室子弟也有贤能者。依臣之见,当广开言路,听取百官意见。”
高拱与张居正素来不和,但在立储这件事上,两人似乎有默契——都不想让裕王轻易上位。
裕王脸色阴沉地站在宗室队列中。他今日特意进宫,就是想看看朝中动向。张居正和高拱的态度,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怒火。
这两个老匹夫,一个手握内阁大权,一个掌控礼部,如果他们联手反对,自己想上位就难了。
“高尚书说得对。”又一名官员出列,是户部左侍郎王国光,“立储之事,当从长计议。臣听说,潞王聪慧仁孝,景王勤勉好学,都是不错的人选。”
“王国光!你什么意思?”裕王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你是说本王不聪慧、不仁孝吗?”
王国光不卑不亢:“殿下息怒,臣只是就事论事。”
“好了。”珠帘后的皇上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威严,“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众人连忙躬身:“臣等失仪,请皇上恕罪。”
皇上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立储之事,朕自有主张。今日朝会,还有一事。江南盐漕案,查得如何了?”
话题突然转到江南案上,众人都是一愣。
张居正看向沈墨轩:“沈佥事,你来向皇上禀报。”
沈墨轩深吸一口气,出列走到殿中,跪拜道:“臣锦衣卫北镇抚司佥事沈墨轩,奉旨查办江南盐漕案,现已查明真相。”
“讲。”
沈墨轩从怀中取出一份奏章,双手呈上:“此案牵涉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其在江南勾结盐商郑万三,贪污漕银、私售盐引、勾结倭寇,罪证确凿。这是臣查获的罪证清单,请皇上御览。”
司礼太监接过奏章,送到珠帘后。
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冯保是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权倾朝野。如今被一个锦衣卫佥事当朝弹劾,这可是天大的事。
珠帘后传来翻阅奏章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皇上保重龙体。”张居正连忙道。
咳嗽声渐渐平息,皇上的声音带着怒意:“冯保现在何处?”
“回皇上,冯保在江南事败后潜逃,臣正在全力追捕。”沈墨轩道,“但其在江南的党羽已大部落网,主犯郑万三已押解进京。”
“好,好一个冯保。”皇上冷笑,“朕待他不薄,他竟敢如此欺君罔上。传旨,革去冯保一切职务,全国通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旨。”
裕王心中一惊。皇上对冯保的处置如此果断,说明已经动了真怒。如果冯保被抓,供出自己……
不行,必须尽快除掉冯保。
他正在思忖,却听皇上又道:“沈墨轩。”
“臣在。”
“你此次江南办案,有功于社稷。朕擢升你为锦衣卫指挥同知,赏银千两,绸缎百匹。”
沈墨轩连忙叩首:“谢皇上隆恩!臣惶恐,此非臣一人之功,还有江南各位同僚……”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朝廷法度。”皇上打断他,“至于其他有功人员,内阁拟个名单上来,朕一并封赏。”
“是。”张居正应道。
裕王心中更加不安。沈墨轩升官,意味着张居正一系的势力又增强了。而且皇上对江南案如此重视,会不会继续深挖?
果然,皇上接下来问道:“冯保一个太监,如何能在江南兴风作浪?背后是否还有人指使?”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沈墨轩犹豫了一下,道:“回皇上,臣在查案过程中,发现冯保与一位代号‘三爷’的人往来密切。此人地位尊崇,冯保所得赃款,大半都输送给了‘三爷’。但‘三爷’的真实身份,臣尚未查明。”
他终究没有当场指证裕王。不是不敢,而是时机未到。没有铁证,指证亲王是重罪。
珠帘后沉默良久,才传来皇上的声音:“继续查。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臣遵旨。”
朝会又议了几件日常政务,便宣布散朝。
百官退出奉天殿,三三两两往宫外走。沈墨轩刚走出大殿,就被几个官员围住了。
“沈同知年轻有为,恭喜恭喜啊!”一个胖乎乎的官员拱手笑道。
沈墨轩认得,这是工部郎中李伟,冯保的党羽之一。
“李大人过奖。”沈墨轩淡淡回应。
“沈同知此次江南之行,一定很精彩吧?”另一个瘦高官员凑过来,“不知冯公公……哦不,冯保那逆贼,在江南都做了什么?”
这人是都察院御史赵志皋,也是裕王党的人。
沈墨轩看了他一眼:“赵御史想知道详情,可以去北镇抚司看卷宗。不过,卷宗涉及机密,需有内阁或司礼监的手令。”
赵志皋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难看。
这时,陆炳走过来:“沈同知,该去北镇抚司交接公务了。”
沈墨轩趁机脱身,跟着陆炳往宫外走。
“看到没有,这些人已经坐不住了。”陆炳低声道,“冯保倒台,他们怕牵连到自己,所以来探你的口风。”
“我知道。”沈墨轩点头,“陆大人,我升指挥同知,会不会太快了?”
“快什么?”陆炳笑道,“你这次立的是大功。扳倒冯保,等于斩了裕王一臂。皇上虽然病重,心里明白得很。升你的官,既是赏功,也是给裕王一个警告。”
两人走出午门,正准备上马,却见一个太监匆匆跑来:“沈大人留步!”
沈墨轩回头,认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陈矩。
“陈公公有何吩咐?”
陈矩喘着气:“沈大人,皇上召您去乾清宫问话。”
沈墨轩和陆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皇上刚在朝会上问过话,现在又单独召见,显然有更重要的事。
“陆大人,那我先去。”沈墨轩道。
“小心应对。”陆炳叮嘱。
沈墨轩跟着陈矩重新进宫,这次走的不是奉天殿方向,而是往后宫而去。
乾清宫是皇上日常起居之所,守卫比前朝更加森严。一路经过重重宫门,每道门都有锦衣卫和太监把守。
来到乾清宫外,陈矩道:“沈大人稍候,咱家进去通报。”
不多时,陈矩出来:“沈大人,皇上让您进去。”
沈墨轩整理衣冠,迈步进殿。乾清宫里药味浓郁,几个太医守在殿外,神色凝重。
转过屏风,看到龙床上靠坐着一个老人。正是当今皇上,比朝会上看到的更加消瘦,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锐利。
“臣沈墨轩,叩见皇上。”沈墨轩跪下行礼。
“平身,赐座。”皇上声音虚弱,但吐字清晰。
有小太监搬来绣墩,沈墨轩谢恩坐下。
皇上挥挥手,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陈矩一人。
“沈墨轩,你今年多大了?”皇上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回皇上,臣今年二十有五。”
“二十五……朕在你这个年纪,已经登基三年了。”皇上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沈墨轩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皇上咳嗽了几声,陈矩连忙递上参汤。皇上喝了两口,摆摆手,继续道:“江南的案子,你办得很好。张先生没看错人。”
张先生指的是张居正,皇上对这位老师的称呼一直很尊敬。
“臣不敢居功,都是张阁老运筹帷幄,还有江南各位同僚齐心协力。”沈墨轩恭敬道。
“谦虚是好事,但该认的功劳要认。”皇上看着他,“朕今天单独召见你,是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臣遵旨。”
皇上缓缓道:“第一,‘三爷’是不是裕王?”
沈墨轩心头一震。皇上竟然直接问出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道:“回皇上,臣手中证据显示,‘三爷’地位尊崇,可能是宗室。但……没有铁证证明就是裕王殿下。”
“没有铁证,但你有怀疑,对吧?”皇上盯着他。
沈墨轩咬牙:“是。臣在江南查获的账册中,提到‘三爷’承诺事成之后,封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这样的承诺,只有……只有未来天子能给。”
“未来天子……”皇上冷笑,“朕还没死呢,就有人急着当皇帝了。”
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良久,皇上才道:“第二,冯保贪墨的银子,有多少流向了裕王?”
“臣初步估算,至少两百万两。”沈墨轩道,“这还只是江南一处。冯保在山西、山东、福建等地也有产业,所得赃款恐怕更多。”
“两百万两……”皇上闭上眼睛,“朕的内帑,一年也就这个数。裕王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沈墨轩低声道:“臣在冯保的金库里,发现了一份训练死士的计划。计划中提到,要在苏州训练五百死士,装备倭刀火铳,时机成熟时控制江南,切断漕运。”
皇上猛地睁开眼睛:“他想造反?”
“臣不敢妄下结论。”沈墨轩道,“但训练死士、私藏武器,确有其事。”
皇上剧烈咳嗽起来,陈矩连忙上前捶背。好一会儿,咳嗽才平息。
“好,好一个裕王。”皇上眼中闪过寒光,“朕念他是至亲,处处宽容。没想到,他竟敢觊觎皇位,甚至不惜谋反。”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沈墨轩劝道。
皇上摆摆手:“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沈墨轩,朕给你一道密旨。”
陈矩取来笔墨,皇上亲笔写下几行字,盖上玉玺,交给沈墨轩。
“你拿着这道旨意,可以调动京城三大营,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皇上的声音透着杀意,“给朕盯紧裕王,一旦他有异动,立刻拿下。还有冯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墨轩双手接过密旨,只觉得沉甸甸的。这道旨意,等于给了他生杀大权,但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臣,领旨。”他跪下行礼。
“去吧。”皇上疲惫地挥挥手,“记住,此事机密,除张先生外,不得告诉任何人。”
“臣明白。”
沈墨轩退出乾清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手心全是汗。那道密旨贴身藏着,像一团火,烫得他心惊肉跳。
皇上的态度很明确:要动裕王,但必须有理有据,不能引起朝局动荡。所以给了他密旨,让他见机行事。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残酷。裕王不会坐以待毙,冯保也会疯狂反扑。而他,就是这场斗争的前锋。
走出皇宫,陆炳还在午门外等着。
“怎么样?”陆炳迎上来。
沈墨轩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回去再说。”
两人上马,一路无话。回到北镇抚司衙门,进了陆炳的签押房,沈墨轩才把乾清宫的事说了。
陆炳听完,脸色凝重:“皇上这是要动真格的了。沈同知,你现在手握密旨,权力大了,风险也大了。裕王和冯保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你。”
“我知道。”沈墨轩点头,“陆大人,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
“派几个可靠的人,暗中保护张阁老。裕王如果狗急跳墙,可能会对阁老下手。”沈墨轩道,“还有冯安和柳姑娘,也要加强保护。”
“放心,我已经安排了。”陆炳道,“倒是你,更要小心。从今天起,你搬来衙门住吧,这里守卫森严,比外面安全。”
沈墨轩想了想,摇头:“不,我得住外面。”
“为什么?”
“裕王和冯保想杀我,我躲起来,他们就会想别的办法。”沈墨轩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要给他们机会,引他们出手。”
陆炳明白了:“你想当诱饵?”
“对。”沈墨轩道,“只有他们动了,我们才能抓住把柄。皇上要的是铁证,我们就给他们制造铁证。”
“太危险了。”陆炳皱眉。
“江南之行,哪一天不危险?”沈墨轩笑了笑,“习惯了。”
陆炳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心中感慨。这个年轻人,有胆识,有谋略,更有担当。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好,我支持你。”陆炳拍拍他的肩,“需要什么,尽管开口。锦衣卫三千力士,随时听你调遣。”
“多谢陆大人。”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天色将晚。
沈墨轩离开北镇抚司,骑马回自己的小院。一路上,他刻意放慢速度,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果然,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他感觉到了身后的尾巴。
不止一个,至少三个人,身手都不错。
沈墨轩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鱼儿,上钩了。
他装作不知,继续前行。快到小院时,突然调转马头,拐进另一条小巷。
身后的尾巴急忙跟上。
巷子很窄,只能容一匹马通过。沈墨轩策马疾驰,快到巷口时,突然勒马回身。
三个黑衣人追上来,见他停下,也停下脚步。
“三位,跟了一路了,不累吗?”沈墨轩淡淡道。
黑衣人互相对视,也不答话,直接拔刀冲了上来。
刀光在夜色中闪过,带着杀意。
沈墨轩端坐马上,一动不动。就在黑衣人冲到马前时,巷子两侧的屋顶上,突然跃下十几道身影。
锦衣卫力士!
“拿下!”沈墨轩下令。
力士们一拥而上,三个黑衣人虽然武功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制服。
沈墨轩下马,走到一个黑衣人面前,扯下他的面巾。
是个陌生的面孔,三十多岁,眼神凶狠。
“谁派你来的?”沈墨轩问。
黑衣人冷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从我嘴里套话,做梦。”
“是冯保,还是裕王?”沈墨轩继续问。
黑衣人不答。
沈墨轩也不急,对力士道:“带回衙门,好好审问。注意,别让他们死了。”
“是!”
力士押着黑衣人离开。
沈墨轩站在原地,望着夜空。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会有更多的刺杀,更多的阴谋。
但他不怕。
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了。
这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他,一定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