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东麓，天都牧场。
晨雾如纱，笼罩着连绵起伏的草场。这里曾是西夏皇家三大牧场之首，水草丰美，东西绵延百余里，北接大漠，南依黄河，养着天下闻名的“河西战马”。如今，牧场上玄色“华”字旗迎风招展，一队队兵卒正在清点马匹、修复围栏。
野利勇骑马驰上一处高坡，放眼望去，心头震撼。晨光中，数万匹骏马如云霞般铺满山谷，毛色各异，青、骊、黄、白，在微风中鬃毛飞扬。更远处，成群的牛羊如珍珠撒在绿毯上，牧人悠长的呼哨声随风飘荡。
“好牧场！”身旁一个声音赞道。
野利勇回头，见是新任牧马监监正沈括。这位天工院主事换了装束，头戴毡帽，身穿皮袄，若非面容清癯，简直与寻常牧人无异。
“沈大人，”野利勇下马行礼，“您怎么来了？”
“陛下有旨，要在河西建天下第一军马场，沈某岂能不来？”沈括笑着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野利司牧，你是本地人，看看这规划如何？”
图纸展开，是牧场的详细规划。分牧区、驯马区、育种群、草料场、马医院、匠作坊...布局严谨，远超野利勇的认知。
“这...这比从前精细多了。”野利勇指着“育种群”，“这里要圈养种马？”
“正是。”沈括神色郑重，“陛下有令，要在三年内，改良河西马种，培育出耐力、速度、负重皆优的新马。这事，要靠你我了。”
野利勇一愣：“我？我只是个放羊的...”
“现在是牧马监从九品司牧。”沈括拍拍他的肩，“你熟悉河西马性，我通晓育种之术，你我联手，必能成事。走，先看看现有马种。”
两人骑马进入牧场。牧人们见沈括到来，纷纷行礼。沈括不摆架子，下马与老牧人交谈，询问马匹习性、疫病、草料。
“老丈，这马肩高多少？”
“回大人，四尺二寸左右。”
“能负重多少？”
“全副甲胄的骑兵，日行百里，连行三日不疲。”
“好马！”沈括眼中放光，又走到一匹枣红马前，仔细查看牙口、蹄形、胸廓，“这匹更好，骨骼匀称，肌肉结实。是种马？”
老牧人点头：“是，今年八岁，配了三十多匹母马，后代都不错。”
沈括从怀中取出炭笔、纸簿，边看边记。野利勇在旁看着，心中暗暗敬佩。这位朝廷大员，竟对养马如此上心，记录之详，远超西夏时的马官。
“沈大人，”野利勇忍不住问，“您也懂养马？”
“略知一二。”沈括微笑，“天工院不只会造器械，也研农学、牧学。当年陛下在北疆，深感战马不足，便命我等研究马政。这些年，我们搜集了天下马经，从《相马经》到波斯养马术，皆有涉猎。”
他收起纸簿，神色转为严肃：“但纸上得来终觉浅。野利司牧，你是行家，说实话，河西马有何不足？”
野利勇沉吟片刻，道：“河西马耐力好，耐粗饲，但个头偏矮，冲刺速度不足。与金国铁浮屠的重甲马比，冲击力不够；与幽云骑的轻骑比，速度又慢些。若遇平原决战，恐吃亏。”
“一针见血！”沈括拊掌，“所以陛下要改良。你看这个——”他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是一匹神骏非凡的宝马图。
那马通体雪白，头小腿长，颈项高昂，四蹄如碗，鬃毛飞扬，仿佛要破纸而出。最奇特的是，马身线条流畅，肌肉轮廓分明，与河西马的粗壮敦实截然不同。
“这是...”
“大食天马，又称阿拉伯马。”沈括眼中闪着光，“此马产于极西之地，相传是穆罕默德坐骑之后代。速度如风，耐力惊人，可日行三百里。更难得的是，聪明通人性，易于驯服。若能引入，与河西马杂交...”
野利勇倒吸一口凉气：“引入？从大食到河西，万里之遥...”
“所以陛下已派使者西行。”沈括压低声音，“三个月前，燕青将军率幽云骑百人，扮作商队，携丝绸、瓷器、茶叶西去。目的地，正是大食。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高喊：“沈大人！燕将军回来了！带回...带回天马了！”
沈括霍然起身：“在哪？”
“已到牧场外十里！”
午时，牧场辕门。
林冲、张诚、燕青等人早已等候。当那支风尘仆仆的商队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队伍中间，十二匹白马格外显眼。它们比寻常战马高出半头，颈如弯弓，腿如铁柱，通体雪白无杂毛，阳光下如披银甲。更奇特的是，它们行走时步伐轻盈优雅，如舞蹈般，与河西马的沉稳截然不同。
“陛下！”燕青滚鞍下马，单膝跪地，“臣幸不辱命，带回阿拉伯种马十二匹，公六母六。另有养马师三人，通译二人。”
林冲快步上前，先扶起燕青：“辛苦了。”随即走向那些白马。
阿拉伯马见生人接近，略显不安，扬蹄轻嘶。但随行的三个大食养马师用古怪的语言安抚，马匹很快平静。其中一匹格外神骏的公马，竟主动上前，用鼻子轻触林冲的手。
“好马通灵。”林冲赞叹，问通译，“此马何名？”
通译与养马师交谈后，回道：“回陛下，此马名‘闪电’，是大食某部落酋长的坐骑，日行五百里，曾在大漠中独斗三狼，毫发无伤。”
“好一个‘闪电’！”林冲抚着马颈，转向沈括，“沈卿，交给你了。三年，朕要见到新马种。”
沈括深深一揖：“臣定竭尽全力！”
当夜，牧场大帐。
林冲召集众人议事。大食养马师、通译、沈括、野利勇、燕青等人俱在。
“三位师傅，”林冲通过通译道，“万里跋涉，辛苦了。朕已备宅院、仆役，你们可安心住下。只一事相托：教朕的人养马、育马，特别是这阿拉伯马与河西马的配种之术。”
为首的老养马师名唤阿里，年约六旬，须发皆白，但目光炯炯。他听完通译的话，抚胸行礼，说了一串话。
“他说，”通译翻译，“能为东方皇帝效力，是他的荣幸。但有一事需言明：阿拉伯马娇贵，需精料喂养，定期洗刷，厩舍需干净通风。若如河西马般粗放，恐难成活。”
沈括点头：“此乃正理。陛下，臣已规划新厩舍，按阿拉伯马习性建造。草料用苜蓿、黑豆，辅以鸡蛋、蜂蜜。只是...”他迟疑道，“花费恐巨。”
“从内库拨。”林冲毫不犹豫，“十万贯够不够？”
“足矣！”
“那就放手去干。”林冲又看向野利勇，“野利司牧，你从今日起，跟着阿里师傅学。不仅要学，还要记，要问。将来这牧场，要你来管。”
野利勇激动跪倒：“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燕卿，”林冲最后道，“你带回的不仅是马，还有大食的养马经、马具图样。都交给天工院，让他们研习改良。特别是马鞍、马蹄铁，我军的还有改进余地。”
“臣明白。”
次日，育种开始。
新规划的“育种区”用木栅围起，内分十二栏。阿拉伯种马单栏饲养，河西优良母马按毛色、体型分栏。配种计划由沈括、阿里、野利勇共同制定，每匹母马配哪种公马，何时配，皆记录在案。
“这匹青骢母马，肩高四尺，胸宽，宜配‘闪电’。”阿里指着马册，“后代当高大迅捷。”
“这匹枣红马，耐力好，宜配那匹叫‘狂风’的阿拉伯马。”野利勇补充，“其后代或可负重长途。”
沈括一一记录，又提出：“配种后，需记录孕期、产期、马驹发育。此乃长久之计，急不得。”
育种之事精细繁琐，但三人都充满热情。阿里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的党项司牧，竟有过目不忘之能，三百匹母马的毛色、年龄、习性，他三日便记熟。而那个汉人官员，记录的严谨细致，远超他的预期。
五月，意外发生。
一匹怀孕的河西母马突患急病，不吃不喝，呼吸急促。牧场兽医束手无策——此病罕见，从未见过。
“是‘马鼻疽’。”阿里检查后，脸色凝重，“此病传染，一旦爆发，全群危矣。按大食惯例，病马需立即处死，深埋，厩舍焚烧。”
“处死？”野利勇急道，“这是匹好母马，怀了‘闪电’的种！”
“那也得死。”阿里不容置疑，“否则传染开来，十二匹阿拉伯马也难保。”
众人看向沈括。沈括沉思片刻，道：“处死可，但需查明病因。来人，取我的药箱。”
药箱取来，内有许多古怪器械。沈括戴上手套，取银针探病马鼻、眼，又用琉璃镜细看。最后，他取出一把精致小刀：“我要解剖。”
“解剖？！”众人大惊。马死后剖开查看，这在牧场是大忌。
“不查明病因，如何防疫？”沈括正色道，“陛下有旨，天工院可究万物之理。今日沈某就要看看，这‘马鼻疽’到底是什么！”
病马被处死后，沈括在临时搭建的布棚内解剖。野利勇、阿里在旁协助。当马腹被划开时，一股恶臭扑鼻。只见马肺已成蜂窝状，布满脓点。
“果然是肺症。”沈括仔细查看，又取脓液置于琉璃片上，对着阳光观察——虽然看不到细菌，但他已推断是“疫气传染”。
“从今日起，牧场分三区：健康区、观察区、病区。新马入群，需在观察区隔离一月。马厩每日清扫，撒石灰。饮水槽、料槽定期蒸煮。”沈括边洗手边下令，“另，请阿里师傅开个方子，预防此病。”
阿里开了草药方：金银花、连翘、板蓝根...都是中原常见草药。沈括一看，抚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一场危机，反成汉、夏、大食三方合作的契机。防疫措施推行下去，牧场再未爆发疫病。
七月，第一代杂交马驹诞生。
那是“闪电”与一匹河西青骢母马的后代。小马驹通体青灰色，继承了阿拉伯马的高挑身姿、长颈细腿，又有河西马的宽胸厚臀。出生不过三日，便能蹒跚小跑，嘶声清亮。
“好！好！”林冲闻讯亲临，抚着小马驹，喜不自胜，“此马若能长成，当命名为‘贺兰青’！”
沈括禀报：“首批杂交马驹共五十六匹，成活五十三匹。从目前看，皆兼父母优点。但能否成战马，需三年方知。”
“朕等得起。”林冲环视众人，“传旨：即日起，设‘河西军马场’，直属兵部，秩同州府。沈括任场监，野利勇为副，阿里师傅为总教习。所需钱粮，优先拨付。”
“谢陛下！”
林冲又对野利勇道：“野利副监，你父亲野利阿骨在河套屯，种地种得如何？”
“回陛下，”野利勇笑道，“家父如今是屯里的种地好手，今年麦子长得比汉人老农还好。他说了，等收了粮，要酿青稞酒孝敬陛下。”
“好！告诉他，朕等着他的酒。”林冲大笑，“你们父子，一个种地，一个养马，都是宁夏的功臣。好好干，将来封侯拜将，未尝不可！”
野利勇热泪盈眶，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