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大人。”门外传来亲兵统领小心翼翼的声音,“赵游击回来了,在山神庙遭遇安庆军前锋,激战一场,毙敌百余,但……让杜家丫头跑了。”
杨振鹏猛地睁眼:“赵德昌在哪?”
“在前厅,受了伤,正在包扎。”
杨振鹏大步走出书房。前厅里,赵德昌光着膀子,军医正在给他肩膀上的枪伤取铅弹。见杨振鹏进来,他呲牙咧嘴道:“杨守备,你猜我在山神庙碰见谁了?杜文秀那丫头!还有安庆军一个团指挥使,叫张昌的,悍得很!老子差点折在那里!”
“人呢?”杨振鹏声音平静。
“炸死了!”赵德昌狞笑,“老子点了火药桶,把那破庙都掀了!就是让那小娘皮跑了,不过跑不远,我的人正搜山呢!”
杨振鹏手指在袖中握紧,指甲刺进掌心。但他脸上却露出笑容:“赵游击辛苦了。来人,取五十两银子给赵游击压惊。”
“还是杨守备痛快!”赵德昌哈哈大笑,牵动伤口,又疼得直抽冷气。
待赵德昌被扶下去休息,杨振鹏回到书房,反锁房门。他走到书架前,挪开几本兵书,露出后面暗格。里面有一枚虎头铜符——和杜凤杨那枚一模一样,是当年结义时的信物。
还有一把匕首,刃口泛着幽蓝的光。
“大哥……”他喃喃道,“你若真死了,我替你报仇。你若还活着……这楚雄城,我还给你。”
他推开后窗。窗外是府衙后巷,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正推着车经过。杨振鹏将一枚铜钱扔下去,正落在车板上。
老汉抬头,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这是暗号:今夜三更,老地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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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龙川江边。
杜凤杨一行人躲在一片芦苇荡里,个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摆渡的哑巴老汉划着破船将他们接过来后,给了他们几块干粮,又指了指上游方向——那里有座废弃的石灰窑,可以藏身。
“不能生火,忍着点。”王二狗撕下衣襟,给一个腹部中箭的士兵包扎。箭头已经取出,但伤口感染了,士兵发起高烧,神志不清。
杜凤杨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看着那个年轻士兵苍白的脸。他最多十八岁,嘴唇干裂,无意识地喊着“娘”。
“杜姑娘。”王二狗凑过来,压低声音,“咱们现在还剩九个人能打。楚雄城肯定戒严了,怎么进去?”
杜凤杨从怀中取出那枚虎头铜符,在昏暗的光线下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等天黑,我去城门。”
“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目标小。”她声音很轻,“杨叔如果还记得这枚铜符,就会见我。如果他不认……你们就别管我了,想办法回武定报信。”
王二狗急道:“那怎么行!张团座临死前……”
“正因为张团座死了。”杜凤杨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却异常坚定,“正因为那么多人死了,我才必须去。王二狗,如果明天日出时我没回来,你就带兄弟们走。告诉……告诉大都督,我杜凤杨不后悔走这一趟。”
王二狗嘴唇颤抖,最终重重点头。
夜色渐深。江风呜咽,吹得芦苇沙沙作响。远处楚雄城的轮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现,城头几点灯火,像是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杜凤杨换上一身从哑巴老汉那里讨来的破烂衣裳,脸上抹了泥灰,将短刀藏在腰间,铜符贴身放好。她最后看了眼石灰窑里那几个蜷缩的身影,转身没入夜色。
江边小路泥泞难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父亲教她骑马射箭,母亲给她梳头,空明师父讲经,山神庙里的尸体,张昌浑身是血却依然挺立的背影……
她忽然不害怕了。
或者说,害怕已经不重要了。
半个时辰后,楚雄北门出现在眼前。城门紧闭,城楼上火把通明,守军比平时多了数倍。吊桥收起,护城河黑黢黢的,像一道天堑。
杜凤杨躲在距离城门百步外的一棵老槐树后,观察片刻。正常入城不可能,城墙高两丈五,爬不上去。唯一的希望是……
她看向护城河。时值三月枯水期,河水很浅,最深处不过齐腰。如果能潜到城墙根下,或许……
正想着,城楼上忽然传来喧哗声。几支火把晃动,隐约听见“有奸细”“放箭”的呼喊。紧接着,城门竟吱呀呀开了一条缝,一队清军举着火把冲出,沿着护城河岸搜查。
杜凤杨心头一紧,伏低身子。清军越来越近,火光已能照见树影。
她咬咬牙,正欲后退,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杜凤杨浑身僵硬,却听见那人继续道:“我是杨守备的人。跟我来。”
她迟疑片刻,点点头。那人松开手,是个穿着夜行衣的汉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拉着杜凤杨,猫腰钻进草丛,七拐八绕,竟来到一处废弃的水门洞前。
水门用铁栅栏封死,但其中一根铁条被锯断过,刚好能容一人钻过。黑衣人率先钻入,杜凤杨紧随其后。里面是条狭窄的排水沟,恶臭扑鼻。两人趟着齐膝的污水走了约莫一里,前方出现光亮。
爬出水沟时,已是在一处破败的院落里。院子里堆满柴草,看样子是某户人家的后院。
“这是哪里?”杜凤杨低声问。
“城西马寡妇家,自己人。”黑衣人扯下蒙面巾,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面容憨厚,像个普通佃农,“杜姑娘,守备大人在等您。”
他推开柴房的门。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杨振鹏独自坐在木凳上,一身便装,手按腰间刀柄。
四目相对。
杜凤杨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小时候,杨振鹏还常去她家喝酒,会把她举过头顶,叫她“小凤凰”。如今他鬓角已见霜白,眼角皱纹深刻,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挣扎。
“杨叔。”她声音发涩。
杨振鹏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摸摸她的头,手悬在半空,又放下了。“你父亲他……”
“我不知道。”杜凤杨从怀中取出铜符,双手奉上,“但父亲让我来找您。他说,若天下还有人能信,就是杨三叔。”
杨振鹏接过铜符,手指微微颤抖。他闭上眼,良久,长叹一声:“你父亲还活着。”
杜凤杨浑身一震。
“在苍山深处,一个叫白云洞的地方。”杨振鹏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身中三箭,但没伤到要害。我的人上个月还给他送过药。只是清军搜山紧,他下不来,我也上不去。”
泪水瞬间涌出。杜凤杨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但现在,情况变了。”杨振鹏脸色凝重,“福兆知道我没尽全力围剿,起了疑心。派赵德昌来,明着是增援,实则是监视。陈得功的一万兵马五日内必到,到时候楚雄城就由不得我做主了。”
他盯着杜凤杨:“安庆军大都督余盛,真能救我云南百姓?”
杜凤杨擦干眼泪,挺直脊背:“杨叔,我在成都待了半个月。那里百姓有地种,有饭吃,孩子能上学堂,女子能出门做工。清廷的苛捐杂税全免了。余大都督说,他要让天下人,都活得像个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父亲起兵,不也是为这个吗?”
杨振鹏沉默。油灯噼啪作响,灯影在他脸上跳动。
许久,他缓缓拔出腰间匕首,割破掌心,鲜血滴落:“苍山盟誓,杨振鹏没忘。”
他将血手按在铜符上:“楚雄城,我给你。但有一个条件——”
“您说。”
“城破之后,不可滥杀。”杨振鹏声音沙哑,“清军降卒,愿走的放走,愿留的收编。城中百姓,秋毫无犯。还有……赵德昌那狗贼,留给我亲手杀。”
杜凤杨单膝跪地:“我代大都督答应您。”
杨振鹏扶起她,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楚雄城防图,兵力部署、粮仓位置、军械库,都在上面。明夜三更,我在北门举火为号,开城门迎大军入城。但动作一定要快,必须在陈得功援军赶到前控制全城。”
“我这就出城回报!”杜凤杨接过帛书。
“从南门走,那里今晚是我的人值守。”杨振鹏递给她一枚令牌,“拿着这个,就说是我派去武定求援的信使。记住,天亮前必须把信送到。晚了……就来不及了。”
杜凤杨重重点头,转身欲走,又回头:“杨叔,您保重。”
杨振鹏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决绝:“去吧,小凤凰。告诉你父亲,老三……没给他丢人。”
杜凤杨深深一躬,随那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
杨振鹏独自站在柴房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声。二更天了。
他走到窗前,望向府衙方向。那里灯火通明,赵德昌大概正在搂着抢来的民女喝酒吧。
“赵德昌……”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抚过腰间刀柄。
明夜此时,这笔血债,该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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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武定府,中军大帐。
余盛看着坐在面前的杜凤杨,她浑身湿透,脸上有泥污有血渍,但眼睛亮得吓人。手中那卷帛书,被连夜奔驰的汗水和江水浸得有些模糊,但上面的标记依然清晰。
“楚雄守备杨振鹏愿降,明夜三更开北门。”杜凤杨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但清军参将陈得功率一万援军,已过祥云,杨守备说,必须在援军赶到前拿下全城。”
左宗棠接过帛书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大都督,此图若是真的,楚雄唾手可得。但若是陷阱……”
“不是陷阱。”杜凤杨急道,“杨叔以血立誓,绝无虚假!他还说,我父亲杜文秀未死,就在苍山白云洞!”
帐中众将皆是一震。
余盛沉吟片刻,问杜凤杨:“你从楚雄出来,可有人跟踪?”
“应该没有。我持杨叔令牌从南门出,守军未加阻拦。出来后绕道山林,在江边与王二狗他们会合,连夜赶回。”
余盛看向左宗棠:“左先生以为如何?”
左宗棠捻须良久:“若杨振鹏真心归降,此乃天赐良机。楚雄一下,昆明门户洞开。但……”他话锋一转,“兵法云:未料胜,先料败。需做两手准备。”
他走到地图前:“我军主力明日可抵楚雄城外二十里处扎营。若明夜三更北门果然大开,牛大力率一团精锐率先入城,控制城门要道。”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另派一员悍将率一团随后,直扑府衙、军营、粮仓。大都督率主力待城门稳固后入城。”
“若北门未开?”
“那就是陷阱。”左宗棠冷声道,“我军立刻后撤十里,围而不攻,等陈得功援军抵达,与其野战决胜。”
余盛点头:“就这么办。传令全军,明日卯时出发,轻装疾进,务必在明晚子时前抵达楚雄城外!”
军令传下,营中立刻忙碌起来。
余盛让杜凤杨先去休息,她却摇头:“大都督,我想随先锋入城。杨叔识得我,有我在,他更放心。”
看着她倔强的眼神,余盛最终点头:“好。但你需答应我,紧跟牛大力,不得擅自行动。”
“遵命!”
待杜凤杨退下,左宗棠低声道:“大都督,杜文秀若真未死,拿下楚雄后,当速派人接应。此人乃滇西回彝领袖,有他在,平定云南事半功倍。”
“我知道。”余盛望向西方,那里是苍山的方向,“但现在,先打好眼前这一仗。”
他走出大帐。东方已露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远处军营中,伙夫正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升起。士兵们检查着武器,擦拭着刺刀,低声交谈着。
这一仗,将决定云南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