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地牢,突然觉得这王府大冷。
他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南木五岁时递给他那朵皱巴巴的小雏菊 —— 那时的她,聪明可爱,粉雕玉琢,眼睛亮得像星星,脆生生地喊他 “爹爹”。
“父亲……” 苏琰小心翼翼地开口,“三妹妹她……真没了?”
苏恒猛地睁开眼,眼底是翻涌的戾气与疲惫,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像一块巨石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却没带起苏恒心中的风浪。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镇南王府的主院静得只剩下虫鸣。
突然,一道黑影如柳絮般掠过屋檐,足尖轻点窗棂,悄无声息地落在苏恒床前。
帐内的人无声无息,不知是醒着还睡熟了。
黑衣人屈指轻叩床沿,发出 “笃” 的一声轻响,像夜露打在芭蕉叶上。
苏恒猛地睁开眼,手已下意识摸向枕下的短刀,看清来人穿着亲卫的夜行衣,才松了警惕:“何事?”
“王爷,有情况!” 黑衣人单膝跪地,将一本蓝布封皮的小册子呈上。
“这几日京城的说书人都在说这个《真假记》,几乎已家喻户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说是…… 暗指镇南王府。”
苏恒的眉峰一蹙,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上面还沾着夜露。
黑衣人将灯拨亮,苏恒翻开,只看了几行,瞳孔便骤然收缩。
戏折里写着 “真家” 与 “假家” 的恩怨,从 “假小子” 受恩、入赘,到后来反客为主,谋夺家产,磋磨真家小姐,再到毒哑、焚烧真家孤女…… 字字句句,都像照着王府的事刻下来的,只是换了姓氏,改了地名。
“岂有此理!” 苏恒低喝一声,指节捏得册子发颤。
他不是傻子,这戏折明着讲古,暗里却把南家与苏家的纠葛剥得干干净净,连 “火烧孤女” 的细节都分毫不差 —— 这哪里是暗指?分明是指名道姓的唾骂!
他继续往下翻,看到 “假将军” 对痴傻孤女的漠视,看到 “假家” 侵吞财产时的理所当然,心头的火气像被泼了油,越烧越旺。
可看着看着,那火气却渐渐沉了下去,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滞涩。
戏折里写 “真家孤女本聪慧,被假家银针封穴,一夜痴傻”。
苏恒的指尖猛地顿住 —— 他只道南木痴傻,却从不知是被人用了这等阴毒手段!沈氏?还是柳氏?他竟一无所知。
他一直以为,南木的痴傻是烧坏了脑子,是南依身弱血脉里的 “不足”,所以他懒得管,懒得问。
老夫人不喜欢她,府里下人欺负她,苏璃、苏漪作弄她,他不是没听说过,只是觉得 “一个痴傻女儿,本就可有可无”,何必为了她伤王府和气,或是惹老夫人不快?
戏折里又写 “假将军强占真家财产,自诩理所当然”,苏恒的呼吸陡然粗重。
南家的财产…… 难道不该是他的吗?他让南家产业,在自己手里发扬光大,有什么错?
“我有错吗?” 苏恒喃喃自语,声音发哑。
他想起南依临终前对他说:“恒哥哥,一定要护好木儿,看着她长大!”
想起南木小时候递花时怯怯的模样,想起南木被苏璃推倒在泥水里,自己却转身离去……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画面,此刻全从戏折的字缝里钻出来,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他错在受恩不报?可他给了南家体面,让南依当了正妻。
他错在谋夺财产?可南家的本就是苏家的。
他错在漠视南木?可她是个痴傻儿,护着也是白费力气……
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冲撞,像要把他的头劈开。
他找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护。
戏折上的字开始模糊,眼前晃过南木那张脏兮兮的脸,晃过南依临终前的托付……
“噗 ——”
突然,一口老血毫无预兆地从苏恒嘴里喷出,溅在戏折上,染红了 “真假” 二字。
他只觉得胸口剧痛,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黑衣人惊呼一声,冲上去扶住他,却见这位素来强硬的镇南王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早已人事不知。
手里的《真假记》掉在地上,被血浸透的那一页,正停留在写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的地方。
夜风吹进帐内,带着隆冬的寒意,吹动苏恒染血的青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镇南王府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霜气。
苏恒扶着廊柱,一步一晃地往前走,青色常服的前襟还沾着暗红血痕,脸色比檐角的冰棱还要白。
昨夜那场急火攻心,让他此刻每走一步,胸口都像被碾盘碾过似的疼。
亲卫想上前搀扶,被他挥手喝退。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染血的《真假记》,纸页边缘被指力攥得发皱,像只濒死的蝶。
慈安堂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老夫人蒋氏晨祷的诵经声,咿咿呀呀,透着股刻意维持的平静。
苏恒推开门,冷风卷着他的衣摆闯进去,将供桌上的烛火吹得狂跳。
蒋氏猛地回头,见儿子这副模样,手里的念珠 “啪” 地掉在地上。
母子俩关上门,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过了许久,守在门外的婆子只听到老夫人尖锐的骂声。
“恒儿?你怎么……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来责备你的母亲?”
“外人?我的亲生女儿,你说是外人?”
苏恒突然将手上的戏折狠狠砸在母亲脚下。蓝布封皮落在脚边,染血的 “真假” 二字刺得人眼疼。
“母亲,” 苏恒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戏,您听过吗?”
蒋氏的脸瞬间褪尽血色,目光躲闪着不敢去看那册子:“老身…… 老身不懂这些市井玩意儿。”
“不懂?” 苏恒冷笑一声,弯腰捡起戏折,翻到 “银针封穴” 那一页,血痕恰好漫过 “假老夫人” 三个字。
“那这‘痴傻’的由来,母亲总该懂吧?木儿的哑药,头顶的三根银针,是您让人扎的?还是沈氏?还是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