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的贡院外,老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今年的考场比往年热闹得多,不仅有提着考篮的举子,还有扛着铁皮箱子的匠人——箱子里装着沈玦特意让人赶制的新式文具:带刻度的直尺、能自动出墨的铅笔、画图纸的圆规,样样都透着新鲜。
沈玦穿着绯红官袍,站在贡院门口的“龙门”下,看着举子们鱼贯而入。陆青一身墨色劲装,腰里别着左轮手枪,说是“防着有人捣乱”,实则眼睛一直瞟着那些捧着《格物入门》的年轻举子;王磊则戴着副铜框眼镜,正蹲在地上检查考生的考具,手里的小本子记着“张三,带蒸汽机模型”“李四,携铁路图纸”,时不时抬头跟沈玦挤眉弄眼:“沈大人,您瞧那个穿蓝布衫的,包袱里露出来半本《雪融镇机械图谱》,准是个行家。”
沈玦没接话,只是望着贡院深处的明远楼。往年这里挂的是“避嫌”“慎独”的匾额,今年却换成了“格物致知”四个鎏金大字,笔锋刚劲,是朱祁镇亲笔题的。他想起考前跟陆青、王磊的约定,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青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昨儿个曹吉祥的干儿子曹钦托人来说情,想让他侄子夹带算术题答案,您真不管?”
“管什么?”沈玦理了理官袍的玉带,“先让他带进去。要是连抄答案都抄不明白,留着也是白费粮食;要是能举一反三,倒算个可塑之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神色紧张的举子,“咱们要的是能造火车、修铁路的人,不是只会死记硬背的书呆子。真有本事的,就算作弊,也能露出破绽——哦不,是露出才华。”
王磊在一旁连连点头,眼镜片反射着阳光:“可不是嘛!去年雪融镇招工匠,有个小子拿别人画的图纸来应聘,看着挺像回事,结果让他现场画个齿轮,立马露了馅。真有能耐的,就算带了‘帮手’,也藏不住真功夫。”
说话间,一个穿长衫的举子被监考官拦了下来。那举子怀里鼓鼓囊囊的,监考官伸手一摸,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个微型蒸汽机模型,活塞还在微微颤动。
“作弊!”监考官厉声喝道,“竟敢带这等奇技淫巧入内!”
举子脸一白,扑通跪下:“大人明鉴!这是学生自己做的模型,想在‘格物题’里演示蒸汽原理,不是作弊啊!”
沈玦走过去,拿起模型掂了掂。木盒的边角打磨得光滑,活塞与气缸的缝隙细如发丝,显然是下过苦功的。他抬眼问:“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学生马文良,师从苏州机户张铁山。”举子低着头,声音发颤,“家父是织绸的,学生从小就爱拆机器,这模型……是照着《雪融镇图谱》改的,比原图多了个‘自动添煤’的小机关。”
沈玦眼睛一亮,把模型递给陆青:“你瞧,这活塞上的凹槽,是为了减少摩擦吧?”
陆青摆弄着模型,点头道:“是个巧心思。比小墨子去年做的初代模型还强些。”
“带他进去。”沈玦对监考官道,“记着,他的考号是丙字三号,回头我亲自去看他的答卷。”
马文良愣了愣,磕头如捣蒜:“谢大人!谢大人!”
这一幕落在其他举子眼里,骚动顿时小了许多。有个抱着算盘的举子壮着胆子问:“大人,带算盘也算作弊吗?”
“不算。”沈玦朗声道,“只要是能证明你们学问的物件,尽管带进去。但有一样——若是只会照抄,答不出原理,别怪本考官翻脸不认人。”
贡院里的号舍,往年都是一片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今年却热闹得很。有的举子在摆弄带来的齿轮模型,有的在地上画铁路弯道的图纸,还有的用圆规计算炮弹出膛的角度,时不时发出“啊,算错了”的懊恼声。
沈玦带着王磊巡场,走到丙字三号时,正看见马文良趴在地上,用炭笔在铺展开的图纸上画着什么。见考官进来,他慌忙起身,图纸上是一台织布机的改良图,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每时辰可多织三丈”“节省三名织工”的批注。
“这是你的答卷?”沈玦指着图纸问。
“是……”马文良脸通红,“格物题考‘如何改良农具以利民生’,学生想着,织布机也是农具的一种,就……”
“很好。”沈玦打断他,拿起他的草稿纸,上面是演算织机转速的算术题,字迹虽潦草,却没一处错漏,“你父亲的绸坊,用的还是脚踏织机吧?若按你这图纸改,一年能多赚多少银子?”
马文良眼睛一亮,掰着手指头算:“一匹绸能省两文钱的工钱,一天织五十匹,一年就是……三十多两!够再添两台织机了!”
“回去告诉你父亲,”沈玦把图纸还给他,“雪融镇的纺织厂缺个总设计师,考完试可以去试试。”
马文良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半天说不出话来。
走到另一间号舍,却见个举子正对着考题发愁。他面前的答卷上,“火车制动原理”一题空着,手里却捏着块磁铁,反复吸着桌上的铁钉。
“怎么不答?”王磊敲了敲号舍的木栏。
举子苦着脸:“学生……学生只会摆弄磁铁,不懂蒸汽机。带这磁铁来,是想试试能不能给火车装个‘磁吸刹车’,可怎么算都不对。”
沈玦蹲下身,拿起磁铁:“磁吸的力道与距离有关,火车时速太快,单靠磁铁不够。但你这想法不错——可以和机械刹车结合,磁铁先减速,刹车片再抱死,这样更安全。”
举子眼睛猛地亮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抓起笔就写,笔尖在纸上飞跑,竟忘了眼前的考官。
陆青在一旁看得直乐:“沈大哥,您这哪是监考,分明是在招徒弟。”
“不然呢?”沈玦笑着起身,“咱们缺的不是能考高分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你看那小子,虽然答不出题,却能想到磁吸刹车,这就是 talent( talent:天赋 )。”
巡到最后一排号舍,却撞见个眼熟的身影——曹钦的侄子曹小三,正偷偷从靴子里往外掏纸条。陆青正要发作,被沈玦按住。
只见曹小三展开纸条,上面是算好的算术题答案,他抄得飞快,却把“火车时速五十里”抄成了“五百里”,自己还没察觉。
“这蠢材。”陆青低声骂道,“五百里?马都跑不了这么快,火车能飞?”
沈玦没说话,只是让王磊记下考号。
三场考下来,放榜那日,贡院外挤得水泄不通。马文良的名字赫然在列,中了格物科的解元,红榜上还特意标注“善改良机械”;那个想做磁吸刹车的举子也中了,排在末位,备注是“思路新奇,可培养”。
曹小三的名字也在榜上,却被沈玦用朱笔圈了出来,旁边批着“抄错答案,速来复试”。
复试那日,曹小三战战兢兢地走进偏殿,只见沈玦坐在案后,面前摆着台拆开的蒸汽机。
“知道错在哪了吗?”沈玦问。
“学生……学生不该作弊。”曹小三腿肚子打颤。
“这是一。”沈玦指着蒸汽机的气缸,“二是你连基本常识都没有。火车时速若真有五百里,气缸早炸了。你叔父让你来考,是想让你混个官身,可你自己就没点想法?”
曹小三愣了愣,忽然抬起头:“学生……学生其实喜欢修钟表,能把坏了的自鸣钟修好,就是看不懂图纸。”
“哦?”沈玦来了兴趣,让人取来一台坏了的座钟。曹小三接过,三下五除二拆开,指着里面的齿轮道:“是发条断了,还有这颗齿轮磨秃了牙,换两个零件就行。”
半个时辰后,座钟真的“滴答”走了起来。
沈玦看着他满是油污的手,忽然笑道:“格物科的官身你当不了,但雪融镇的钟表厂缺个修表匠,管吃管住,月薪三两,去不去?”
曹小三傻了,半天蹦出个“去”字。
放榜后的第三日,沈玦带着新科的举子们去雪融镇的工厂参观。马文良一进纺织车间,就直奔新式织机,指着上面的传送带说“这里可以再加个滑轮”;那个想做磁吸刹车的举子蹲在火车头旁,拿着尺子量来量去,嘴里念叨着“磁铁的位置得再调调”;连曹小三都捧着个坏了的机床齿轮,研究怎么修复。
陆青站在沈玦身边,看着这一幕,忽然笑道:“您这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真捞出不少能人。”
“不是捞。”沈玦望着远处正在安装的新机床,“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这天下的人才,从来不在四书五经里藏着,在机户的作坊里,在农夫的田埂上,在每个想把日子过好的人手里。”
夕阳的金光洒在工厂的烟囱上,也洒在举子们年轻的脸上。他们或许曾投机取巧,或许曾懵懂无知,但此刻,眼里都闪着同一种光——那是对新知识的渴望,对好日子的向往,像雪融镇的炉火,越烧越旺。
沈玦知道,这只是开始。当这些人走出工厂,带着新学问回到家乡,大明的土地上,定会开出更多更艳的花。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给这些花浇水、施肥,让它们在阳光下,自由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