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江南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昨夜刚歇了一场,药庐院中的青石板缝里还凝着细碎的水珠,沾湿了檐下悬挂的药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却绵长的药香,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倒是比寻常宅院多了几分静谧。
自那夜在铁匠铺后巷摊牌,乾珘果真如他所言,信守了那份“只做学徒,不越雷池”的承诺。这承诺于他而言,是三百年执念里最难的克制,于苏清越而言,却是一份略显沉重的安宁。
往日里,他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一种沉淀了三百年的深沉,那目光太过灼热,太过专注,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连呼吸都觉得凝滞。偶尔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总带着似是而非的缱绻,或是隐晦不明的牵挂,让她分不清是错觉还是别有用心。更有甚者,他总爱不自觉地伸手,想替她拂去肩头的落尘,想扶她走过湿滑的石板,那些不经意的触碰,总能让她像受惊的小鹿般躲开。
可如今,这一切都变了。
天刚蒙蒙亮,巷口的雄鸡才叫过第二声,乾珘便已站在药庐门外。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腰间束着简单的布带,褪去了往日里一身白衣胜雪的清贵,倒真有了几分寻常学徒的模样。他从不敲门惊扰,只是静静立在门外,等苏清越摸索着推开院门,才会低眉顺目地问一句:“苏姑娘,今日可有要晾晒的药材?”
苏清越蒙着眼的白绫布带,是用上好的杭绸所制,师父在世时为她寻来的,质地柔软,能隔绝光线,却不影响她感知周遭的动静。她听见他的声音,清淡的眉眼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点头:“东厢房外的竹匾里,还有些前几日采的金银花和薄荷,今日天好,可拿去晒了。”
“是。”乾珘应了一声,脚步轻缓地走进院中,刻意与她保持着三尺的距离。他熟门熟路地转到东厢房外,那里整齐摆放着十几只竹制药匾,都是师父留下的老物件,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发亮。他伸手将药匾一一搬到院中的晾药架上,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那些娇嫩的药草。阳光渐渐爬过院墙,洒在药草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他就那样站在阳光下,一手扶着晾药架,一手轻轻翻动着药草,指尖拂过叶片时,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苏清越站在屋檐下,虽看不见他的模样,却能听见他翻动药草的细微声响,听见他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不再是往日里那种清冷的檀香,而是混着泥土与阳光的味道,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她起初很是不自在,总觉得这样的乾珘太过反常,仿佛一只蛰伏的猛兽突然收起了獠牙,变得温顺无害,反而让她心生戒备。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始终安分守己,只做那些晾晒药材、整理药柜、清扫院落的杂活,从不多言,也从不越界,她便也渐渐放下了几分警惕,随他去了。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即便涟漪散去,水面也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她会在他整理药柜时,刻意避开靠窗的位置——那里是阳光最好的地方,也是他最常待的地方。她会端着药碗,走到另一侧的案前,细细研磨着药材,耳尖却不自觉地留意着他的动静。药柜里的药材分门别类,按“君臣佐使”的顺序摆放,师父在世时总说,药材关乎性命,半点马虎不得。乾珘整理药柜时,比她还要细心,他会将受潮的药材挑出,用干净的棉布擦干,再放在通风处晾干;会将混杂在一起的药草一一分开,哪怕只是一片细小的叶子,也从不遗漏。他的指尖修长,翻动药草时动作娴熟,仿佛做了千百遍一般。
有一次,他从药柜里取出一味当归,转身想递给她,刚伸出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停住了动作,转而将当归放在桌案上,轻声道:“苏姑娘,你要的当归。”苏清越握着盲杖的手紧了紧,循着声音走到桌前,指尖摸索着碰到当归的根茎,才缓缓拿起。那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两人之间的沉默,比院中的药香还要浓重。
平日里交谈,她也总是小心翼翼地将话题限制在医药或日常琐事上。他问她“这味柴胡需晾晒几日”,她便答“三日即可,不可暴晒”;他问她“今日要不要去后山采药”,她便答“昨日刚去过,今日歇着”。从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也从不提及那夜的摊牌,仿佛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这种疏离,细微到不易察觉,却又坚定得不容动摇,像一堵无形的墙,悄无声息地将两人隔开。墙的这头是苏清越的戒备与抗拒,墙的那头是乾珘的克制与隐忍。
乾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从未点破。他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用最笨拙的方式,守在她的身边。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他应得的。三百年的亏欠,三百年的执念,三百年里她一次次因他而死,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岂是几句轻飘飘的誓言就能还清的?他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只求能这样守着她,看着她平安顺遂,便已足够。
他时常会想起三百年前的画面,那时她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跟在影卫统领林岳的身后,睁着一双异色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她的眼睛很美,一只淡紫,一只淡蓝,像盛着漫天星辰。那时他还是执掌天界刑罚的神君,因追查一桩冤案下凡,偶遇了被追杀的林岳父女。他本不想插手凡间琐事,却被她那双纯净的眼睛吸引,鬼使神差地救了他们。
可他终究是神君,不懂凡间的人情世故,更不懂如何守护一个人。他的出现,非但没能护她周全,反而将她卷入了更深的纷争。天界的追杀,凡间的战乱,最终让她魂飞魄散。林岳临死前,将一块刻着彼岸花图案的铁牌交给了他,恳求他找到转世的女儿,护她一世安稳。三百年间,他踏遍千山万水,历经无数劫难,终于找到了她,可她早已不记得前尘往事,甚至对他充满了戒备。
每当夜深人静,药庐的灯熄灭后,乾珘总会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满是痛苦与无奈。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三百年都没能护住她,更恨自己如今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院中的药草被晒得暖洋洋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苏清越正坐在窗前,用指尖摩挲着一本残缺的药书,那是师父留下的遗物,书页早已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她虽看不见,却能凭着指尖的触感,认出那些熟悉的药材名称和药方配比。这是她每日必做的事,既是缅怀师父,也是巩固自己的医术。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丫鬟清脆的询问声:“请问,这里是苏清越姑娘的药庐吗?”
苏清越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能听出脚步声沉稳,带着几分贵气,不像是寻常百姓。她放下药书,握着盲杖站起身:“正是此处,不知贵客寻我何事?”
院门外的人似乎得到了回应,随即传来一阵推门的声响。苏清越循着声音望去,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三道身影走进了院中。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绣着缠枝莲纹样的绸缎衣裙,裙摆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丫鬟,穿着青色的比甲,梳着双丫髻,手里端着食盒,神态恭敬。
“苏姑娘不必多礼。”妇人的声音温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老身姓林,久闻姑娘医术高明,今日特来求诊。”
苏清越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林夫人请坐。”她摸索着走到桌前,为妇人搬来一张梨花木椅。这张椅子是师父生前最喜欢的,椅背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打磨得光滑细腻。
林夫人道谢后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苏清越蒙眼的布带上,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心疼,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激动。她仔细打量着苏清越的眉眼,那眉眼间的轮廓,竟与记忆中的故人如此相似。她看了许久,久到一旁的丫鬟都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劳烦姑娘为老身诊脉。”林夫人伸出手腕,放在桌上的脉枕上。脉枕是用棉布包裹着荞麦皮制成的,柔软舒适,是苏清越特意为病人准备的。
苏清越走上前,指尖轻轻搭在林夫人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微凉,触感细腻。她凝神静气,仔细感受着林夫人的脉象。林夫人的脉象平稳有力,只是略微有些浮数,显然是心火旺盛所致,并无大碍。
诊脉的过程中,林夫人依旧不停地打量着苏清越,目光专注得近乎失礼。苏清越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带着某种探寻,又像是带着某种确认。她心中微微疑惑,却并未多言,只是专心诊脉。
片刻后,苏清越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夫人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只是心火稍旺,许是近日思虑过多所致。我为夫人开一剂清心茶,每日饮用一次,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有劳姑娘了。”林夫人收回手腕,却并未起身,反而轻声问道,“姑娘……今年贵庚?”
“二十。”苏清越答得干脆,心中的疑惑更甚。一般病人诊完脉便会起身告辞,这位林夫人却迟迟不走,反而追问起她的年纪,显然另有所图。
“二十……”林夫人喃喃自语,眼神愈发复杂,“姑娘可还记得亲生父母?”
又来了。苏清越的神色淡了淡,心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自她记事起,就跟着师父在药庐长大,师父从未告诉过她亲生父母的消息,只说她是被遗弃在药庐门口的。这些年来,偶尔也会有人问起她的身世,可每次都不了了之。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无牵无挂的生活,对亲生父母也没有太多的执念。
“不记得。”苏清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疏离,“我自幼跟随师父长大,不知父母是谁。”
林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道:“那姑娘身上,可有什么信物?比如……一块铁牌?”
“铁牌”二字一出,苏清越心头骤然一凛,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腰间确实挂着一块铁牌,是师父去世前交给她的,说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铁牌不大,上面刻着一朵彼岸花,纹路清晰,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她一直将铁牌贴身佩戴,从不轻易示人,这位林夫人怎么会知道?
苏清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语气却多了几分戒备:“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林夫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敛了神色,勉强笑了笑:“老身唐突了。只是见姑娘年纪、样貌,很像一位故人之女,故有此一问。那位故人的女儿,身上就带着一块铁牌信物。”
“天下相似之人甚多,夫人怕是认错了。”苏清越不咸不淡地回应着,心中却翻江倒海。故人之女?彼岸花铁牌?这一切都太过巧合,让她不得不心生怀疑。
“也许吧。”林夫人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惋惜。她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处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苏清越,眼神凝重,语气急促:“姑娘,若日后有人拿着彼岸花的信物来找你,切记——不要信他。”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停留,带着两个丫鬟匆匆离去,像是怕多说一句,就会泄露什么秘密。院门外传来马车行驶的声响,显然是早已备好了马车等候。
苏清越站在院中,指尖冰凉,握着盲杖的手微微颤抖。彼岸花。又是彼岸花。师父临终前也曾提及彼岸花,说那是她命里的劫数。如今林夫人又特意提醒她,拿着彼岸花信物的人不可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脚步声从后院传来,乾珘从后院走了出来。他方才一直在后院劈柴,林夫人与苏清越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他走到苏清越身边,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那位林夫人,是前朝旧臣林岳的妻子。林岳曾是前朝影卫的高层,执掌影卫府多年。”
苏清越猛地转向他,盲杖叩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认得她?”
“三百年来,我见过太多人,也经历过太多事。”乾珘苦笑一声,语气中满是沧桑,“林岳……当年死在我面前。”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院中的药香仿佛都被这冰冷的气氛冲淡了。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两人之间的隔阂。
“是你杀的?”苏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又带着几分期待。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期待,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相信他是那样残忍的人。
“不是。”乾珘摇了摇头,眼神痛苦,“是前朝覆灭时,宫廷内乱,影卫府遭人暗算,林岳被奸人所害。我赶到时,他已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之中。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将一块铁牌交给我,托我寻找他的女儿,护她一世安稳。”
他的目光落在苏清越的腰间,那里正是铁牌佩戴的位置:“那块铁牌,和你身上的,一模一样。刻着彼岸花,边缘有一道细小的裂痕。”
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砸下来,像一块巨石,将苏清越心中的平静彻底击碎。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却没想到自己竟是前朝影卫统领的女儿。影卫府,那是何等凶险的地方,传闻中影卫个个身手不凡,却也个个命如草芥,前朝覆灭后,影卫几乎被斩尽杀绝,她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苏清越后退一步,盲杖再次叩击地面,声响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清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太过震惊,太过茫然。
“所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虽然看不见,却像是能穿透那层薄薄的布带,看到乾珘眼中的痛苦与无奈。
“猜到过,但一直不能确定。”乾珘坦白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愧疚,“三百年前,林岳将铁牌交给我时,只说他的女儿有一双异色的眼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我踏遍四海八荒,寻找了三百年,却始终没有头绪。直到那夜在铁匠铺,听到老铁匠说你有一双异色的眼睛,还带着一块刻着彼岸花的铁牌,我才敢肯定,你就是林岳要我寻找的女儿。”
“那你为何不说?”苏清越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几分质问。她不明白,既然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为何要一直隐瞒?是觉得她不配知道,还是另有图谋?
“因为……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乾珘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告诉你,你是前朝影卫之女,注定要卷入前朝遗留的纷争之中,从此不得安宁?还是告诉你,你的父亲曾托我照顾你,而我却没能护住他,更让你一次次因我而死,魂飞魄散?”
他的声音里满是痛苦与绝望,像是承受着无尽的煎熬:“苏姑娘,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林岳的嘱托。三百年间,我看着你一次次转世,一次次经历苦难,却无能为力。我怕告诉你真相后,你会恨我,会怨我,更怕你会因为我,再次陷入危险之中。所以我选择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你愿意听我解释的时候,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苏清越沉默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她想起了师父临终前的话,想起了林夫人的提醒,想起了乾珘三百年的执念,想起了自己一次次模糊的梦境——梦里总有一片彼岸花田,一个白衣男子的背影,还有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原来那些梦境,不是错觉,而是前尘往事的碎片。原来她与他之间,早已纠缠了三百年。原来她的命里,真的带着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劫数。
夕阳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青石地面上交错重叠,却又像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院中的药草被夕阳染上了一层金色,药香愈发浓郁,却也愈发显得孤寂。
“秦公子。”苏清越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是逐客令。乾珘心中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坦白,非但没有解开两人之间的隔阂,反而让那堵无形的墙,变得更高更厚了。
他深深看了苏清越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痛苦,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微弱的期盼。他想说些什么,想解释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知道,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乾珘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出药庐。走到巷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去——苏清越仍站在院中,背对着他,单薄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孤寂。风吹起她的裙摆,蒙眼的布带在风中微微飘动,像一只折翼的蝴蝶,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他知道,那堵墙,又高了一些。三百年的执念,三百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他不怪她,只怪自己,怪自己无能,怪自己错过了太多的时光。
有些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怀疑、疏离、戒备、痛苦……这些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爬满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搭建起的桥梁,将其紧紧缠绕,最终轰然坍塌。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前朝的遗留势力,天界的追杀,三百年的恩怨情仇,都将一一浮出水面,将苏清越卷入一场更大的风暴之中。
夜风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药庐院中的药草被风吹得轻轻摇曳,药香随风飘散,弥漫在整个巷子里。
苏清越仰起脸,布带在风中微微飘动。她能感受到风的凉意,能闻到空气中的药香,能听到落叶的声响,却唯独看不见这世间的模样,看不见自己的命运。
她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那时师父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她握着师父的手,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师父用最后的力气,抚摸着她的头,眼神担忧而凝重:“清越,你这孩子,命里带煞,情路坎坷。若有一日,遇上一个看你的眼神像看失而复得珍宝的人……记住,离他远些。那不是缘,是劫。”
那时她还不明白师父的话,只当是师父担心她的未来。如今想来,师父早已看透了她的命运。那个看她像看失而复得珍宝的人,就是乾珘。他带来的,不是缘,是劫。
劫来了。她该逃吗?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隐姓埋名,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可她能逃得掉吗?三百年的纠缠,岂是说逃就能逃掉的?
还是……面对?面对三百年的恩怨,面对自己的身世,面对那个让她又戒备又迷茫的男人。可面对的代价,她付得起吗?她怕自己一旦踏入这场纷争,就再也回不来了,怕自己会再次经历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
月光渐渐爬上夜空,洒满整个庭院。银白色的月光落在青石板上,落在药草上,落在苏清越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药香与月光交融在一起,营造出一种静谧而忧伤的氛围。
苏清越缓缓抬起手,抚上蒙眼的布带。布带之下,那双淡紫色的右眼、淡蓝色的左眼,正静静注视着这个她看不见的世界。那双眼眸很美,却也藏着无尽的迷茫与痛苦。
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师父对她很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师父会教她识药、制药、诊脉,会在她生病时悉心照顾她,会在她难过时安慰她。药庐的日子虽然平淡,却充满了温暖。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师父会突然离世,而她的身世,会如此曲折。
她又想起了乾珘。想起他第一次出现在药庐时的模样,白衣胜雪,清贵出尘;想起他为她寻来珍贵的药材,为她修补盲杖;想起他看她时那深沉的目光,想起他摊牌时那痛苦的神情。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感觉,是戒备,是迷茫,还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无论她选择逃,还是选择面对,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平静生活。三百年的恩怨,终将有一个了断。
苏清越站在月光下,久久没有动弹。院中的药香依旧浓郁,月光依旧温柔,可她的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乾珘并没有走远,他就站在巷口的拐角处,静静地望着药庐的方向。他能看到月光下苏清越单薄的背影,能感受到她心中的迷茫与痛苦。他想上前,想安慰她,想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护着她。可他不敢,他怕自己的出现,会让她更加抗拒。
他就这样站着,一站就是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巷口的雄鸡开始鸣叫,他才缓缓转身,消失在晨雾之中。他知道,他不能急,他需要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这一切。而他能做的,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为她遮风挡雨。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再次洒满大地。药庐院中的药草上凝着细小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的光芒。苏清越终于动了动,她放下手,握着盲杖,缓缓走到晾药架前。指尖拂过晾晒的药草,感受着它们的温度与质感。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药香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一些。无论未来如何,她都不能退缩。她是苏清越,是师父的徒弟,是前朝影卫之女,她有自己的责任,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转身走进诊室,拿起桌上的毛笔,凭着记忆,在纸上写下清心茶的药方。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书写着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这剂清心茶,不仅是为林夫人开的,也是为自己开的。她需要清心,需要冷静,需要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
药方写好后,她将其放在桌上,又开始整理药柜。指尖翻动着药草,每一味药都有自己的功效,也有自己的命运。就像她一样,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要努力地活下去,活出自己的价值。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苏清越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这脚步声很轻,很熟悉,是乾珘。她的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戒备,有无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乾珘推开院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食盒。他走到苏清越面前,将食盒放在桌上,声音低沉而温柔:“苏姑娘,我买了些早点,你趁热吃吧。”
食盒打开,里面放着几个精致的包子和一碗温热的豆浆。包子是豆沙馅的,是苏清越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豆浆是现磨的,散发着浓郁的豆香。
苏清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她能闻到包子和豆浆的香味,能感受到乾珘的善意,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乾珘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他知道,她需要时间,他愿意等。等她放下戒备,等她愿意听他解释,等她愿意接受他的守护。
阳光透过院门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院中的药香与早点的香味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疏离的种子已经种下,但或许,在时间的浇灌下,它会开出不一样的花。
苏清越最终还是拿起了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豆沙的甜腻在口中散开,带着一丝温暖。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与乾珘紧紧纠缠在一起,无论她如何逃避,都无法摆脱。或许,她真的该好好想一想,该如何面对这三百年的恩怨,如何面对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而乾珘看着她吃早点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的困难在等着他们。但他相信,只要他不放弃,只要他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心意,会放下心中的戒备,与他一起面对所有的风雨。
药庐的门敞开着,阳光洒满庭院,药香弥漫。命运的齿轮,还在继续转动,而属于苏清越和乾珘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