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透过窗棂洒在桌案上,将那方古朴的砚台染上一层诡谲的金红。
余尘的手指轻轻抚过砚台边缘,触感冰凉。这方从刺客身上搜出的砚台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他已在书房中研究了整整三日,不眠不休,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
“大人,您该用膳了。”老仆在门外轻声唤道,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催促。
“放在门外。”余尘头也不抬,目光仍锁定在那方砚台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
老仆叹了口气,脚步声渐远。余尘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继续端详这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砚台。
砚台由整块端石雕成,色泽紫黑,触手生凉。表面打磨得极为光滑,唯有底部刻有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莲花印记。他尝试过按压、旋转、加热等种种方法,却始终找不到机关所在。这砚台浑然一体,仿佛就是一方再普通不过的文房用具。
但余尘知道绝非如此。那日擒获刺客时,对方临死前投向这砚台的最后一瞥,充满了绝望与不甘。那眼神他再熟悉不过——是誓死守护某个秘密的人才有的决绝。
窗外暮色渐浓,余尘点燃油灯,继续他的研究。灯光下,他注意到莲花印记的七个花瓣尖似乎有着极细微的差异,其中三个花瓣尖的颜色略深于其他。他取来放大镜,仔细察看,发现那三处确有被人频繁触摸的痕迹。
“北斗七星...”余尘喃喃自语。莲花七瓣,恰似北斗七星排列。他忆起多年前在边境军中时,曾见过类似以星位为序的机关设计。
夜深人静时,余尘从暗格中取出一套夜行衣。他必须寻求外界帮助,而明镜司内眼线众多,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三年前的变故让他明白,朝堂之上,敌友难辨,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京城西区的黑市隐藏在蜿蜒曲折的巷弄之中,只有熟知门路之人才能找到入口。余尘披着斗篷,遮住面容,轻车熟路地穿过数条暗巷,最终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药材的苦涩、金属的锈味、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里是京城的阴影之处,交易着明面上不能见光的一切。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找谁?”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
“找石老,为一方砚台求教。”余尘压低声音回道。
门开了,余尘闪身而入,穿过堆满各种奇珍异品的狭长过道,来到后院作坊。一位白发老者正就着油灯打磨一块玉器,见他进来,只是微微抬眼。
“什么风把余大人吹到这来了?”老者语气平淡,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余尘并不惊讶被认出,这石老曾是军中最好的机关师,退役后在此隐姓埋名,但消息依旧灵通。他从怀中取出那方砚台,放在桌上。
“请石老帮我看看这个。”
石老拿起砚台,在灯下细细端详,手指如蝶舞般轻触每个角落。忽然,他眉头一皱,取出一套精细工具,在砚台底部的莲花印记上轻轻一点。
“咔哒”一声微响,砚台侧面弹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前朝宫廷手法,已经失传多年了。”石老语气中带着几分怀念,“这莲花印记需以特定力度点按七处花瓣尖,顺序对应北斗七星位,错一步则机关永锁。”
余尘心中一震。前朝宫廷手法?这与当今案件有何关联?
石老将工具推向他:“你自己来吧,设此机关者必不愿外人窥探其中秘密。”
余尘接过工具,深吸一口气,按照石老指点,小心翼翼地点按七处花瓣。每按一次,就有极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当最后一点按下,砚台悄然分开两半,中间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纸。
展开绢纸,上面是半块兵符的拓印,以及几行加密文字。余尘一眼认出这是军中最高级别的密文方式——七星隐语,若非当年在边境军中担任过情报官,他根本无从识别。
“多谢石老。”余尘收起绢纸,将砚台恢复原状,放回怀中。
石老摆摆手:“小心为上,余大人。这几日有不少生面孔在打听消息,怕是冲着你来的。京城的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
余尘眼神一凛,点头告辞。离开时,他特意绕了几条巷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返回府中。
回到府中,余尘立即开始破译密文。七星隐语以北斗七星方位对应字符,需要密钥才能完全解读。他尝试了几种可能,却都无法完全匹配。
破译过程中,他不禁回想起三年前的边境之战。那时他还是李崇山将军麾下的参军,负责情报整理。那场战役来得突然,败得惨烈。至今想起,耳边仍回荡着战马的嘶鸣与将士的惨叫。
李将军...那个如山岳般稳重的男人,怎么会犯下那么低级的错误?余尘一直对此心存疑虑,但战后他自身难保,哪有余力追究真相?
天色微明时,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余尘迅速藏好绢纸,刚将砚台放回案上,林晏便推门而入。
“通宵未眠?”林晏皱眉看着余尘憔悴的面容,“侍卫说你书房灯亮了一夜。”
余尘勉强一笑:“有些案卷需要整理。”他注意到林晏今日穿着官服,显然是准备上朝。
林晏不言,目光扫过书案,最终落在那方砚台上。余尘的心跳不由加快几分,但面上仍保持平静。
“走吧,今日要再审那几个刺客同党。”林晏最终说道,似乎并未注意到砚台的异常。
明镜司地牢阴冷潮湿,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三名被捕的刺客同党被分别关押,经过连日审讯,已奄奄一息。
林晏亲自审问,余尘在一旁记录。这些人口风极紧,即使受尽酷刑也不透露半点信息。
“谁指使你们的?”林晏冷声问道,手中的烙铁在火盆中烧得通红。
被绑在刑架上的男子咧嘴一笑,血水从嘴角流出:“大人何必白费力气?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余尘仔细观察着犯人。这些人训练有素,行动整齐划一,不像普通江湖杀手,反倒更像...
“边境军出身?”余尘突然开口。
犯人瞳孔微缩,虽然转瞬即逝,但没能逃过余尘的眼睛。
林晏也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与余尘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放下烙铁,走近犯人:“三年前,边境之战,你们是李将军旧部?”
听到“李将军”三字,犯人突然激动起来,铁链哗哗作响:“休要提李将军名讳!你们这些朝堂上的蛀虫,害死了将军还不够,还要玷污他的名声!”
余尘心中一震。李将军,李崇山,三年前边境之战的主帅,那场战役中因“指挥失误”导致大败,李将军本人战死沙场,旗下精锐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战后朝廷追责,李家被抄,诸多旧部受牵连。
难道这些刺客是李将军旧部,为报仇而来?但为何要刺杀几位看似不相干的文官?
接下来的审讯中,犯人不再发一言,但余尘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他模糊记得那场战役的某些细节,当时他因重伤提前被送回后方,未能参与最后决战。但记忆中总有些片段对不上,仿佛拼图中缺少了几块关键部分。
审讯结束后,余尘借口查阅旧案卷宗,来到明镜司档案库。他需要重新审视三年前那场战役的记录。
档案库内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高高的书架排列整齐,上面标注着年份与案件类别。余尘找到“靖安三年”的区域,翻找边境之战的记录。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有关那场战役的详细档案竟不翼而飞。档案架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块标注着“边境之战”的空位。
“看守档案的是谁?”余尘问随行的文书。
老文书颤巍巍地回答:“回大人,一直是老朽在看管。但上月曾有御史台的人来调阅过这批档案,说是要复核旧案。”
“何人经手?”
“是...是王御史亲自来的。”老文书压低声音,“还特意嘱咐不必记录在册。”
王御史,王敬之,当朝宰相的门生。余尘心中疑云更浓。为何要调走这些档案?又为何要秘密进行?
离开档案库时,余尘遇见了匆匆赶来的林晏。
“正好找你,”林晏神色凝重,“刚才接到消息,我们在城西的一处暗桩被端了,三人全部遇害。”
余尘心中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子时左右。手法专业,一击毙命。”林晏注视着他,“听说你昨夜出去了?”
余尘坦然承认:“去了西市买些笔墨。”他早已准备好说辞,“大约戌时回的府。”
林晏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余尘能感觉到他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
是夜,林晏提着两坛酒来到余尘住处。
“看你近日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发现?”林晏斟满两杯酒,推给余尘一杯。
余尘举杯却无言。他能说什么?说自己怀疑三年前的边境之战另有隐情?说这方砚台中的密件可能与朝中重臣有关?在林晏眼中,他不过是个戴罪立功的叛徒,有什么资格质疑已经定案的旧事?
“只是有些累了。”余尘最终说道,举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中的寒意。
林晏注视着他,目光如炬:“余尘,我知你心中有结。但既在明镜司共事,当以诚相待。若有所疑,不妨直言。”
余尘沉默良久。林晏的诚意不似作假,但他不敢冒险。三年前的那场变故教会他一个道理:在这朝堂之上,谁也不能轻信。
“大人多虑了。”余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是旧伤发作,心神不宁罢了。”
气氛沉闷如铁,两人对饮无言。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敲打着屋顶,更添几分寂寥。
“三年前那场仗,”林晏忽然开口,“我也一直觉得有些蹊跷。”
余尘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酒液洒出几滴。他强作镇定:“大人何出此言?”
“李崇山将军用兵如神,怎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林晏目光悠远,仿佛回到那烽火连天的岁月,“我当时虽在京中,但也看过战报。雁回谷之败,太过...刻意了。”
余尘的心跳加速。林晏竟与他有同样的疑虑?这是试探还是真心话?
“战事难料,再善战的名将也有失手之时。”余尘谨慎地回答。
林晏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战事难料。但人祸往往甚于天灾。”
话至此,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深谈。又对饮几杯后,林晏起身告辞。
林晏离去后,余尘再次取出密件,借着灯光细细研究。七星隐语的密钥究竟何在?他尝试了李将军的名字、生辰,甚至战役日期,都无果而终。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砚台底部的莲花印记上。莲花...北斗七星...莫非?
余尘急忙取纸笔,将莲花七个花瓣尖的位置与北斗七星对应,再以星位换算字符。随着破译进行,他的脸色逐渐苍白。
密文并非完整情报,而是一份残卷,内容令人震惊:
“...腊月廿三,雁回谷伏兵...粮道改线...李帅拒令...相爷手谕...必除之...”
余尘的手开始颤抖。雁回谷,那是三年前边境之战的关键地点。当时传言李将军不听号令,擅自率军进入雁回谷,中伏身亡。但这份密文似乎暗示...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余尘猛地吹熄灯火,迅速将密件藏入怀中。
几乎在同一瞬间,数支弩箭破窗而入,钉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余尘翻滚躲闪,拔出佩剑。
门被撞开,三个黑衣蒙面人杀入室内,刀光凌厉,直取要害。余尘格挡还击,剑法迅捷狠辣,全然不像个文官。这些年的隐忍并未让他放下武艺,反倒更加精进。
“东西交出来,留你全尸!”为首的黑衣人冷声道。
余尘不答,剑势如风,逼退一人。但他心知不妙,这些刺客武功高强,配合默契,显然是专业杀手。且战且退间,他已中两刀,鲜血染红衣袍。
必须逃出去!这密件的内容必须让林晏知道!
余尘虚晃一剑,冲破窗户落入院中。箭矢随之而来,他挥剑格挡,肩头仍中一箭。踉跄中,他听到内院传来孩童啼哭—是老仆孙儿所在的厢房!
犹豫只在刹那。余尘转身冲向厢房,踢开门,将吓呆的孩童护在身后。追兵已至,刀光如网罩下。
余尘全力抵挡,但为护孩童,背后空门大开。一阵剧痛从后背穿透前胸,他低头看着染血的剑尖,咳出一口鲜血。
“不自量力。”黑衣人冷笑着抽出长剑。
余尘倒地前,用最后力气将怀中密件塞入墙角砖缝,以身体掩盖。视野开始模糊,他听到远处传来明镜司侍卫的呼喝声,感觉到杀手们迅速撤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夜空中那七颗明亮的北斗之星,一如三年前边境的夜空。
而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林晏回到明镜司,心神不宁。余尘明显有所隐瞒,而那方砚台...他早就注意到余尘对它的特别关注。为何要撒谎?
他召来心腹侍卫:“暗中保护余大人,有任何异常立即回报。”
侍卫领命而去。林晏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淅淅沥沥的夜雨。三年前那场战役的疑点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李崇山将军是他的旧识,他深知那位老将的谨慎作风。雁回谷之败,确实太过突兀。
然而当时朝局动荡,北方边境告急,为稳定军心,朝廷急需一个交代。李将军已死,追究无益,此事便被迅速定案。如今想来,未免太过仓促。
“大人!大人!”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名侍卫浑身湿透,仓皇来报:“余大人府上遇袭!”
林晏脸色骤变:“余尘如何?”
“重伤昏迷,生死未卜!刺客...三人全部服毒自尽,无法追踪来历。”
林晏立即起身:“备马!通知太医署最好的太医立刻前往!”
雨夜中,林晏策马疾驰,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这绝非简单的复仇或灭口,背后必定牵扯着更大的秘密。而余尘,这个背负着叛徒之名的男人,究竟发现了什么,竟招来如此杀身之祸?
到达余府时,场面混乱不堪。明镜司的侍卫已经控制住局面,老仆抱着吓哭的孙儿瑟瑟发抖,地上血迹斑斑,诉说着刚才的惨烈搏斗。
余尘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胸口缠着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太医正在全力施救,但摇头表示情况不容乐观。
林晏蹲下身,仔细观察余尘的手——右手紧紧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他轻轻掰开手指,掌心是一枚沾血的莲花瓣形状的玉片,显然是从那方砚台上脱落下来的。
“好好照顾他,用最好的药。”林晏沉声吩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墙角。那里有一块砖似乎有些松动...林晏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用脚轻轻一碰,砖块移动,露出下面的一角绢纸。
林晏迅速将其收入袖中,心中了然。余尘在最后时刻还在保护这个秘密,它必定关乎重大。
回到明镜司,林晏展开那角绢纸,上面是半块兵符的拓印和几行密文。他立即认出这是七星隐语,但缺乏密钥,无法完全破译。
“雁回谷...相爷手谕...必除之...”残片上的字句令人触目惊心。
林晏面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的雨夜。这场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而重伤昏迷的余尘,是否还能醒来,揭开这一切的真相?
他将绢纸小心收好,心中暗下决心:无论背后牵扯到多么位高权重之人,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死者一个公道。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仿佛无数冤魂在叩问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