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尘在无边的混沌与剧痛中沉浮。
意识像是一叶被狂风巨浪撕扯的扁舟,每一次试图浮出黑暗的水面,都被更深沉的痛楚狠狠砸回深渊。断裂的肋骨,撕裂的脏腑,每一次微弱呼吸都牵扯着全身,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粘稠的黑暗包裹着他,沉重得令人窒息,唯有偶尔掠过的一丝冰凉触感——或许是浸了温水的软布小心擦拭额角的冷汗,或许是几根微凉的手指沉稳地搭在他腕间脉搏之上——才短暂地将他从彻底的迷失中锚定片刻。
还有一个声音。
清润,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一丝极少流露的焦灼,穿透层层痛苦的迷雾,低低地响在耳畔。
“余兄……坚持住……”
“药力正在化开,护住心脉……”
“……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有事。”
是林晏。
这认知带来一丝微弱却本能的安心,如同冰封雪原上遥远的一星篝火。这信任感,源自数月来并肩查案的生死与共,源自对方于迷雾中总能精准把握方向的智计,源自那份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从容与可靠。余尘在昏沉中试图抓住这声音,将其当作脱离这片苦海痛狱的唯一信标。
然而,下一瞬,更凶猛、更酷烈的黑暗吞噬而来。
那不再是受伤后的虚无与剧痛,而是……炽热、喧嚣、充满了铁锈般浓稠血腥味与绝望嘶吼的另一种深渊。历史的尘埃与灵魂的碎片轰然炸开,将他拖入更遥远的时空。
杀声震天,金铁交鸣刺耳欲聋。
硝烟混合着血肉烧焦的恶臭,粗暴地灌入鼻腔。眼前是残破不堪、被火舌舔舐的“余”字帅旗,在灼热的风中无力地飘摇。身上是冰冷沉重的玄铁明光铠,甲叶上沾满暗红的血渍和灰黑的尘土。手中丈二长枪的枪尖已然崩裂,温热的血液顺着枪杆滑落,浸透了他早已麻木的虎口。
左右皆是搏命厮杀的身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卫营弟兄,每一个脸上都混合着极度的疲惫、玉石俱焚的坚毅与濒死的疯狂。脚下泥泞不堪,并非雨水,而是血与土混合成的惨烈沼淖。
“将军!西门破了!守备营全营殉城!”一个满身是血、左臂不自然下垂的校尉踉跄扑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狄戎的铁骑涌进来了!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他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巨石砸中,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长枪顺势一个毒龙出洞,将一名嚎叫着扑来的狄戎百夫长捅穿喉咙,厉声吼道:“中军听令!向后街巷陌梯次后撤!依托房屋院墙,逐屋坚守!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援军?”那校尉惨笑一声,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将军!三天了!烽火台白天狼烟晚上烈火,烧了又烧!求援的斥候弟兄派出去整整九批!二十七人!没有一个回来!哪来的援军?!朝廷……朝廷是不是把我们忘了?!”
“胡说!”他怒目圆睁,声音因力竭而颤抖,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云州乃北疆门户,朝廷绝不会放弃!林监军昨日还言已收到兵部飞鸽传书,援军必在途中!或许已至百里之外!撑住!都给老子撑住!”
“林监军……”校尉喃喃自语,眼神更加黯淡。
“林监军”三个字仿佛是一个冰冷的咒语,骤然按下,眼前的战场景象忽如水波般剧烈晃动、扭曲、碎裂。时空倒转,万物重塑。
再凝固时,已不在喊杀震天、血肉横飞的街巷。
是在一处相对完好的府衙内堂。烛火通明,将堂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不清窗外那血色的天空和弥漫的绝望。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熏香,与外面的血腥味形成诡异对比。
一人穿着监察御史的绛紫官袍,正襟危坐于宽大的梨花木案之后,神情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一卷北疆边防舆图。指尖修长白皙,沉稳地划过图上标注的关隘要道。姿态从容冷静,与窗外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哀嚎声格格不入。
是他,林晏。纵然年轻了几岁,面容更显锐利清瘦,眉宇间少了几分如今惯常的温润含蓄,多了几分属于钦差身份的冷肃与权威,但余尘一眼便认出了他。刻骨铭心。
“林监军!”他听到自己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身尚未冷却的敌血和浓重的硝烟味,大步闯入堂内,沉重的甲叶撞击作响,“西门已失,王校尉战死!城中能战之兵不足三成,箭矢将尽,滚木礌石早已用光!必须立刻组织剩余军民从东门撤离!请监军速调你麾下三百京营亲兵,护送百姓先行,并为我断后之军押阵!”
林晏缓缓抬起头,目光从精细的舆图上移开,落在他染血的脸庞和铠甲上。那眼神很静,深不见底,静得近乎漠然,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位血战归来、濒临绝境的守将,而只是一个寻常的报信士卒。
“余将军,”林晏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每个字都清晰冰冷,“此时打开东门,若狄戎伏兵在外,或趁我军撤离阵型不稳之际突入,云州城顷刻即覆。满城百姓,岂非任人屠戮?此险,不可冒。”
“困守亦是死路一条!而且是速死!”他急怒攻心,多日苦战积压的疲惫、焦虑、悲愤在这一刻几乎冲破理智,一拳重重砸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跳动了一下,“我军已无力反攻,亦无险可守!唯有撤离,方能保存些许元气,为朝廷留下北抗狄戎的种子!林监军!城中还有数万百姓!你我都曾是父母官,岂能坐视他们与城同殉?!”
林晏的视线重新落回地图,修长的手指在云州以东的一片区域轻轻一点,语气依旧平淡:“将军当恪尽职守,激励士卒,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朝廷援军精锐不日即到,云州若能多撑一刻,便能为后方布防多争一刻时间。此乃大局。望将军体谅。”
“援军援军!究竟在何处?!”多日的疑惑、下属的绝望、眼前这座危城的惨状终于冲垮了他的克制,他几乎是在咆哮,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案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林监军!你每日收到的朝廷谕令和军报究竟如何说?!莫非……莫非朝廷真的已决意弃云州于不顾?用我满城军民的性命,去填狄戎的胃口,换他处布防的时间?!”
这话已是极其严重的指控和质疑。林晏终于再次抬眼,眸光瞬间锐利如冰锥,直刺向他,带着不容僭越的威严:“余将军!慎言!你是在质疑朝廷决断,还是在质疑本监军谎报军情、拥兵自重?”
不等他回答,林晏已冷冷起身,紫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守城抗敌,是将军之责。如何用兵,本监军无权干涉。但开城撤离,事关重大,若引发溃败,后果无人能担。此事,本监军……不予允准。”
“林晏——!”他目眦尽裂,声音因绝望而颤抖。这一刻,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狄戎的刀锋更冷。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低级文官服饰、脸色苍白的年轻吏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甚至忘了行礼,手中高高捧着一方常见的青石砚台,声音发颤得几乎变调:“监军大人!大人!不好了!在……在将军日常处理军务的偏厅内,清理阵亡将士遗物时,无意中碰到了这方砚台,它……它竟然……”
那砚台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见那文吏手指在砚底某处不显眼的凹凸用力一按,砚台侧面竟“咔哒”一声轻响,弹开一个极其隐蔽的薄薄暗格,里面露出一角折叠的、材质异常细密光洁的纸张。
林晏眸光骤然一凝,脸上那层冰冷的平静终于出现一丝裂痕。他快步上前,取过砚台,抽出那角纸张,迅速展开。
堂内烛火噼啪作响,映得林晏俊朗的脸庞半明半暗,神色变幻不定。他低头看着那纸上的内容,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然后,他缓缓抬头,目光再次投向余尘,只是这一次,那原本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某种难以置信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冰冷的、彻底的公事公办。
“余将军,”林晏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你一再反常催促开城,甚至不惜违抗军令、动摇军心……原来,竟是早已与狄戎暗通款曲,欲献我云州城以换取荣华富贵吗?”
余尘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你说什么?!林晏,你胡说什么?!”
林晏手腕一抖,将那张密信纸掷于他脚下。纸上字迹潦草却有力,内容清晰无比——正是与狄戎主帅约定了今夜子时于东门“献城”的时间、方式以及后续联络信号。那笔迹,竟与他平日批阅军务的手书有八九分相似!而落款处,赫然盖着他余氏一族世代相传、他从不离身的玄铁私印!那印信,他明明记得月前一次夜间巡哨遇袭时已然失落!
“不!这不可能!这是彻头彻尾的构陷!”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冤屈而嘶哑,“林监军!此印我早已遗失!定是狄戎奸细或城内内鬼所为!你我共事数月,并肩御敌,岂不知我余尘为人?!我余家世代镇守北疆,满门忠烈,岂能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
林晏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失望,有痛心,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余尘当时无法解读也难以察觉的挣扎。但最终,一切情绪尽数化为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律法威严。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本监军亦难以置信,更痛心疾首!”林晏偏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彻骨,“但国法军纪如山,私通敌国,罪无可赦!余将军,纵然你曾有功于国,此刻……恕本监军不得不依法行事了!”
“来人!”林晏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凛然杀气,“卸了余将军的甲胄兵刃,暂押偏房,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待击退敌军,立即槛送京师,交由三司会审!”
“林晏——!你昏聩!你看不清吗?!这是阴谋!是陷害!”他挣扎着,怒吼着,却被如狼似虎扑上来的兵士死死按住双臂。这些兵士,是林晏从京中带来的直属亲随,个个身手不凡。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曾与他月下对酌、纵论天下、商讨退敌军机、他曾真心引为知己兼战友的年轻监军。
林晏只是决绝地背转过身,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北疆地图,留给他一个冰冷、僵硬、仿佛隔绝了所有情感的紫色背影。
窗外,城破的最终哀嚎与狄戎骑兵疯狂的狂笑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彻底淹没了他的怒吼与绝望。
黑暗再次降临,带着窒息般的绝望与冰冷。
然后,灵魂仿佛被无形之力撕扯,景象又变。
不再是烽火连天、黄沙漫卷的北疆边城,而是莺飞草长、小桥流水的江南。
时节似是初夏,晚风却带着不该有的刺骨寒意。眼前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余家庄园,他从小长大的家。只是此刻,这世代传承、充满温情的家园,正被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无情吞噬。
凄厉的喊杀声、尖锐的兵刃碰撞声、妇孺惊恐的哭嚎哀叫声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乐章。他变得年轻许多,约莫弱冠之年,一身习武的劲装,手中长剑因不断格挡劈砍已然崩出数个缺口。他正与无数黑衣蒙面、招式狠辣的敌人搏杀。身边不断有熟悉的家人、师兄弟、忠仆倒下,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身上,染红了庭前精心打磨的白石阶,汇聚成溪流。
“尘儿!小心背后!”母亲凄厉的呼喊自身后传来。
他猛地旋身格开偷袭的一刀,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支弩箭疾射向母亲的方向!
“娘——!”
嘶吼未落,另一道苍老却雄浑如狮吼的身影猛地将母亲推开,自己却暴露在弩箭之下!
“挡着我余家儿郎!!”父亲雷霆般的怒吼响彻庭院,随即是利刃狠狠切入血肉的闷响,以及父亲压抑的痛哼。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胸口处,一截染血的刀尖透体而出。父亲怒目圆睁,死死盯着某个方向,口中溢出鲜血,缓缓地、不甘地倒了下去。
“爹——!”
他心胆俱裂,撕心裂肺地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却被更多黑衣人如潮水般涌上缠住。绝望、愤怒、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毒藤般疯狂缠绕收紧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彻底碾碎。
就在这极致混乱的杀戮中,他浴血搏杀间,猛地瞥见庭院角落的月洞门处,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来了几个人。
他们穿着公门服色,并非黑衣蒙面,与这场血腥屠杀显得格格不入。为首一人身形颀长,穿着深青色官服,腰间佩刀,官帽压得略低,面容在跳跃的火光和阴影间模糊不清,只一双眼睛,冷静地、近乎漠然地注视着这场针对他家族的单方面屠戮,仿佛在居高临下地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评估着进度与结果。
那人微微侧头,对身旁一名下属低声说了句什么。下属躬身领命,抬手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几名跟随而来的带刀衙役竟迅速散开,并非上前阻止杀戮,而是……默契地堵住了庄园通往外界的主要通道和几处侧门!形成了一个冰冷的包围圈!
“官府……朝廷……为何……”他心神剧震,剑招瞬间出现紊乱,左肩顿时被一名黑衣刀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袭来。
就在这时,那为首官员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震惊而愤怒的视线,目光淡淡地、精准地扫了过来。
四目于空中骤然相对。
刹那间,尽管帽檐投下阴影,尽管距离尚远、火光摇曳,余尘却觉得那眼神无比熟悉——那种冰冷的审视,那种置身事外的漠然,与记忆中云州府衙内堂、那道最终将他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目光,缓缓重叠!
林晏?!
不,年纪似乎对不上。此人气质更显阴沉老辣。或许是……林晏的父辈?林家之人?!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带来更深的冰寒与恐惧。
就在他因这震惊而心神失守的刹那,一道极其隐蔽阴毒的寒芒,自侧面假山后无声无息地疾射而出!
那是一支特制的短小弩箭,箭镞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淬有剧毒!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心口猛地一凉,随即是尖锐的刺痛麻痹感迅速蔓延开来……
冰冷的黑暗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知觉,只剩下无尽的冤屈、愤怒与彻骨的悲凉。
“……呃啊!”
胸腔深处炸开的剧痛,混合着两世记忆叠加带来的灵魂层面的剧烈震荡,将余尘从深不见底的梦魇中狠狠拽出。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球因巨大的惊悸和痛苦而布满血丝。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周身撕裂般的痛楚,额头上沁满冰冷粘稠的冷汗。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和旋转的黑暗,随即才渐渐聚焦,看清了熟悉的客栈房梁陈旧木质纹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身体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神经,每一处伤口都在尖叫,提醒着他昏迷前那场发生在城外荒庙的惨烈恶战——为了从一群武功路数诡异、配合默契的杀手手中保护那份刚刚到手、尚未破译的关键砚台密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电光火石间用身体硬生生替林晏挡下了那柄淬毒、直刺后心的诡异短剑。
意识逐渐从混沌中回笼,现实的感知与梦境中那恢宏、残酷、血腥的前世记忆疯狂交织、碰撞。那些画面、声音、痛苦、绝望,并未随着苏醒而消退,反而如同刚刚用滚烫的烙铁直接印刻在灵魂最深处,清晰、灼热、带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恨意,在他脑海中疯狂咆哮、奔腾!
云州城破的绝望与背叛,家族被屠的惨烈与冤屈,还有那贯穿两世、如影随形的、属于“林晏”或其背后势力的冰冷身影与漠然目光!
他的目光,因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有些涣散,猛地死死定格在床榻之畔。
床沿边,一人正背对着微弱的晨曦灯光,支着额闭目小憩。侧脸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疲惫,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色阴影,薄唇紧抿,似乎即使在短暂的睡眠中也无法完全放松。他一手还无意识地搭在滑落膝头的《千金方》书卷上,另一手……则轻轻地、稳定地覆在余尘裸露的腕间脉门上。一股极其精纯温和、带着凉意的内力,正源源不断地、小心翼翼地从那接触点渡送过来,缓慢而坚定地梳理着他体内紊乱窜动的气血,修复着受损的经脉。
是林晏。
是他此刻最不想、也最不能看到的人。
昏迷前那份因舍命相护而生的信任与托付,在那恢宏残酷的前世记忆碾压下,顷刻间碎为齑粉,被滔天的恨意与巨大的荒谬感所取代。云州府衙内堂那冰冷的背影与判决,余家覆灭之夜月洞门外那冷漠的审视与默许,与眼前这张写满关切、疲惫、甚至因守候而显得苍白的脸,疯狂地交织、重叠、碰撞,几乎要彻底撕裂他的神经,摧垮他的理智。
滔天的恨意,混合着被至信之人背叛的剧痛,如同火山喷发出的炽热岩浆,在他每一条血管里奔涌咆哮,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林晏似乎被他猛然加剧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惊动,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清澈从容、蕴藏着睿智光芒的眸子,此刻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但在看到余尘终于睁开双眼、恢复意识的那一刻,瞬间迸发出真切无比的、难以掩饰的惊喜与如释重负。
“余兄!你终于醒了!”林晏下意识地倾身向前,声音因长时间熬夜和紧张而带着明显的沙哑与急切,“谢天谢地!你已昏迷了两日一夜!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得厉害吗?体内真气可能自行运转?我这就去叫陈大夫再来看看……”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伸手,想要轻轻扶住余尘的肩膀,仔细查看他胸口的伤势情况,动作轻柔,带着医者特有的谨慎和友人毫不作伪的担忧。
那关切至极的神情,那焦虑担忧的语气,那自然而然的靠近,此刻在余尘眼中,却虚伪得令人头皮发麻,令人五脏六腑都翻腾着作呕的冲动!这精湛的演技,这虚伪的面具,与前世那冰冷的“依法行事”、那默许的围观的姿态,何其相似!
就在林晏微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肩头绷带的刹那——
余尘猛地咬碎了口中弥漫的血腥味,用尽了全身残存的、以及被巨大恨意激发出的所有力气,猛地一挥手,狠狠地将林晏的手打开!
动作剧烈无比,瞬间牵动了胸口的致命伤,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猛地一黑,他却浑不在意,只一双赤红的、布满了血丝和滔天恨意的眼睛,如同被逼到绝境、濒死反噬的猛兽,死死地、充满了刻骨仇怨地盯住近在咫尺的林晏。
林晏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打开手,愣在当场,手臂僵在半空。脸上那真切无比的惊喜与关切瞬间凝固,碎裂,化为全然的错愕、茫然与难以置信。他显然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极度排斥甚至充满敌意的反应。
“余兄……?”林晏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眉头微微蹙起,试图再次靠近,“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剧痛难忍?还是余毒未清产生了幻象?让我看看……”
“……”
余尘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拉风箱般的可怕杂音,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他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沁出更多的血腥味,望着眼前这张曾让他觉得可以信任、可以依托、甚至心生钦佩的脸,前世今生种种惨状——袍泽弟兄绝望的眼神、父亲胸口透出的刀尖、母亲凄厉的哭喊、那盖着私印的构陷密信、那冰冷无情的“依法行事”、那月洞门外冷漠的注视——如同最残酷的走马灯,在他脑中疯狂地翻滚、咆哮!
沉默了令人窒息的三息。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余尘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他终于从喉咙最深处,榨干最后一丝气力,挤出三个沙哑、冰冷、淬满了无尽冤屈、痛苦与滔天恨意的字,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血沫——
“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