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余尘已经踏出了客栈房门。
他右肩的伤口随着每一步踏出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前夜林晏为他处理伤口时所用的金疮药确实上乘,但再好的药也抵不过主人毫不怜惜的糟践。余尘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不见半分血色,唯独那双眼睛,黑得骇人,沉得吓人,里面燃着一簇冰冷的火焰,足以将往昔所有温情烧灼殆尽。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劲装,更显得身形清瘦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客官,您这就出去了?您的脸色可不太好啊…”店小二关切地迎上来。
余尘恍若未闻,径直穿过大堂,留下小二尴尬地站在原地。刚出客栈大门,一股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他喉头一甜,猛地侧头呛咳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咳声压抑而痛苦,待缓过气,摊开掌心,一抹刺眼的鲜红赫然映入眼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血,随手在衣襟上擦净,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穿过逐渐熙攘起来的街市,余尘的目标明确——城西的老兵安置巷。根据前世的记忆碎片和这几日零星收集的讯息,当年赤焰军幸存下来的老兵,有几个应该就潦倒困顿于此。他们或许是被刻意遗忘的棋子,或许是侥幸逃过清算的残卒,但无论如何,他们是那场埋藏在官方文书下的惨剧最直接的见证者。
巷子狭窄而肮脏,弥漫着劣质酒水和腐朽木材的气味。几个老人蜷缩在墙角晒太阳,眼神浑浊,如同被岁月和苦难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石头。
余尘的出现,像一块冰投进了死水。他身上的肃杀之气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即使伤重虚弱,那历经沙场和生死淬炼出的凌厉依旧让那些老兵本能地感到警惕。
他走到一个缺了条腿、靠着墙壁打盹的老者面前,蹲下身,声音因伤痛而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老丈,打听个人。”
老者懒洋洋地掀开眼皮,混浊的眼珠扫过余尘,随即猛地定住,那麻木的神情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惊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却又熟悉的东西,嘴唇哆嗦起来:“你…你是…”
“我找当年赤焰军先锋营的人,”余尘打断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老者骤变的脸色,“姓王,使一口环首刀,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划到下颌。他应该还活着。”
老者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去,残存的那条腿胡乱蹬着地:“不…不知道!什么赤焰军,没听过!你找错人了!”他的反应激烈得不正常,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余尘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被拒绝,而是因为这反应本身——它印证了他的猜测。那场“意外”的背后,藏着足以让幸存者时隔多年仍闻风丧胆的隐秘。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要蜷缩进墙缝里的老者,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逼迫,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若想起什么,去城南悦来客栈找一个姓余的。”他留下一小块碎银,落在老者脏污的衣襟上,“买酒喝。”
说完,他不再看那老者一眼,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他的调查方式粗暴直接,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厉,完全不顾及是否打草惊蛇,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能否支撑。每一个被问询的老兵,反应大同小异,极度的恐惧和讳莫如深。线索支离破碎,但余尘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从那些惊恐的眼神、颤抖的语调、下意识的回避中,一点点拼凑着通往真相的路径。
他全程都知道,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林晏就在不远处。
他藏身于巷口一座破败的屋檐阴影下,一袭蓝衫仿佛融入了清晨未散的薄雾里。他看着余尘强撑着伤体,一次次蹲下、询问、被拒绝、再起身,每一次动作的细微凝滞,每一次压抑的轻咳,都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口。他的拳头在袖中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好几次几乎要忍不住冲出去,强行将那固执得可恨的人拖回去休息。
可他不能。
从昨夜开始,余尘看他的眼神,不再是看相识多年、可托生死的兄弟,而是在看一件肮脏的、令人憎厌的物事,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仇恨和讥诮。那种冰冷,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刺伤林晏。
他不懂。
仅仅因为一场意见相左的争执?仅仅因为自己未能及时赶到救援?为何会恨到如此地步?那恨意如此真实剧烈,烧得余尘形销骨立,也烧得林晏五脏俱焚。
余尘终于从最后一个老兵那里得到了一点模糊的指向——城隍庙附近的一个老乞丐,据说以前是军中文书。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亮光,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掩盖。他扶着墙壁,微微喘息,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一步步朝巷外走去。
经过林晏藏身的巷口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风都未曾扫过去一丝一毫,彻底的无视,仿佛林晏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这种无视,比恶语相向更让林晏难以承受。
他终于一步踏出阴影,拦在了余尘面前。晨光落在林晏脸上,照出他眼底的血丝和压抑的痛苦:“余尘!你的伤不能再折腾!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担忧,是愤怒,更是巨大的困惑和挫败。
余尘终于抬眸,正眼看他。那眼神里空茫茫一片,什么情绪都没有,唯余枯寂,仿佛一片被烈火烧尽的荒原。正是这种空洞,比任何激烈的仇恨都更令林晏心惊。
“让开。”余尘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冷得掉渣。
“我不让!”林晏的脾气也被激了上来,他从未被余尘用这种态度对待过,心口的灼痛和憋闷几乎要炸开,“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我们之间何时变得……”
“我们之间?”余尘轻轻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嘲讽,“林大人说笑了。你我之间,有何关系?”
“林大人”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晏耳中。他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余尘:“你…叫我什么?”
“莫非称呼错了?”余尘挑眉,那表情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林侍卫深得王爷信重,前程似锦,余某一介草莽,江湖飘零,不敢高攀。以前是余某不懂事,失了分寸,往后自会谨守界限,不劳林大人费心。”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带着刻意的疏远和冰冷的刀锋。
林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他怔怔地看着余尘,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巨大的受伤和荒谬感席卷了他:“余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们是兄弟啊!”
“兄弟?”余尘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引得他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咳得眼角都泛起了生理性的泪光,然而那眼神却越发冰寒刺骨,“是啊…兄弟…”
他止住笑,缓缓抬眸,目光如两把钝刀,一寸寸刮过林晏的脸:“就是这兄弟之情,珍贵得让我余氏一门七十三口,死无葬身之地!让我赤焰军三千忠魂,永困孤山,冤屈难雪!”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轰然砸向林晏。
林晏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余尘…什么七十三口…什么三千忠魂…你到底在说什么?!赤焰军不是当年因暴雨山崩,意外殉国了吗?!”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甚至一时无法理解余尘话中的含义。
看着他全然不知情的震惊模样,余尘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稠,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演吗?还是说,对于他们而言,那场血腥的屠杀,真的只是一份可以轻描淡写掩盖过去的“意外”文书?
多可笑。
多可悲。
他连再说一个字的欲望都没有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这具残破的身体,用来压抑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仇恨。他绕过僵立原地的林晏,继续向前走,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林晏呆立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余尘那血泪控诉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砸得他心神剧震。七十三口…三千忠魂…冤屈难雪…这怎么可能?!朝廷邸报、兵部文书俱在,赤焰军确系天灾殉国,陛下还曾下旨抚恤…
可余尘那恨入骨髓的眼神,那悲愤绝望的语气,根本不似作伪!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回神,发现余尘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那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碎裂在风里。林晏心中一痛,再也顾不得那些震惊和疑惑,疾步再次追了上去。这一次,他不敢再拦,只是紧紧跟在余尘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看着他强撑着赶到城隍庙,在嘈杂混乱的乞丐窝里寻找那个据说曾是文书的老乞丐。
他看着他因为体力不支,几次险些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又咬着牙稳住身形。
他看着他终于找到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耐着性子蹲在一旁,听对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火烧得好大…血…都是血…”、“鬼…山里有鬼…”、“不能说…说了要掉脑袋…”之类的疯话。
他看着余尘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他从老乞丐颠三倒四的呓语中,敏锐地抓取着关键的信息碎片——“火”、“血”、“山鬼”、“不能说的命令”、“漂亮的马车”、“金色的牌子”…
林晏越听越是心惊。他身为王府侍卫,接触过诸多机密,直觉告诉他,这老乞丐的疯话背后,恐怕真的隐藏着极大的隐秘。难道余尘说的…
就在这时,几个地痞流氓晃悠过来,似乎看余尘身体虚弱又听得专注,想趁机抢夺他腰间的钱袋。其中一人伸手便抓向余尘受伤的右肩!
林晏瞳孔一缩,身形微动,几乎要下意识出手。
然而,就在那只脏手即将碰到余尘的瞬间——
“咔嚓”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地痞杀猪般的惨嚎!
余尘头都未回,左手如电探出,精准地扣住对方手腕,猛地一拧一折,直接将其腕骨硬生生折断!同时右腿如同钢鞭般向后横扫,狠狠踹在另一个扑上来的地痞胸口,那人当场倒飞出去,砸塌了半个乞讨用的破窝棚,哼都没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军中一击毙命的冷酷风格!
剩下的两个地痞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跑了。
余尘这才缓缓松开手,那名断了手腕的地痞疼得满地打滚。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惨状,仿佛只是随手拍掉了身上的灰尘。他俯身,将又一块碎银塞进被吓呆了的老乞丐手里,声音依旧嘶哑:“想起更多,来找我。”
说完,他直起身,因方才骤然发力,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一直紧盯着他的林晏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了手想要扶他。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余尘衣袖的刹那,余尘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地向旁避开一步,恰好让林晏的手落了个空。
林晏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余尘冷漠疏离的侧影,那拒绝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刺痛哽在他的喉头。
余尘稳住了呼吸,甚至没有回头看林晏一眼,仿佛刚才那个下意识的靠近和搀扶意图从未发生过。他捂着又开始渗血的肩头,一步步离开了城隍庙。
接下来的两日,余尘完全是凭着一种非人的意志力在行动。
他根据老乞丐提供的零星线索和前世模糊的记忆,开始追查当年可能经手过赤焰军后勤调拨、如今已被调职或边缘化的底层官吏,寻找任何可能留存下来的非官方记录或个人手札。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他伤势反复,时常高热,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苦,整个人像一把被强行绷紧到极致的弓,所有的生命力都燃烧着,只为了一个目标——真相。
林晏始终跟着他。
他看着余尘用最笨拙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蹲点、跟踪、甚至不惜夜间潜入某些废弃的衙署档案库房冒险查探。余尘的侦查与反侦察能力极强,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和江湖闯荡刻入骨子里的本能。有好几次,林晏几乎要跟丢,全靠着一身不俗的修为和对余尘行事风格的熟悉才勉强重新缀上。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紧绷的张力。
余尘明知林晏跟在身后,却彻底无视,只当他是一片虚无的空气。而林晏,不敢再轻易靠近,不敢再尝试沟通,每一次看到余尘因伤痛苦熬却毫不停歇,每一次被那冰冷彻骨的无视刺伤,都让他的困惑、挫败、担忧和那种被毫无缘由憎恨的受伤感堆积得更高。
他试图去理解,去拼凑余尘话语中的信息,但“赤焰军覆灭另有隐情”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没有确凿证据,他根本无法相信。他甚至开始怀疑,余尘是不是因重伤和高烧而产生了臆症和幻觉?
可余尘调查时那精准的思路、狠厉的手段、以及偶尔从那些小吏口中诈出的含混不清的应对,又让林晏的怀疑不断动摇。
两人一明一暗,一前一后,行走在城市的阴影里。气息在无形中交锋,一个决绝冰冷,一个焦虑紧绷,使得他们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日傍晚,余尘得到一条重要线索——当年兵部一位负责档案管理的主事,因“误触烛火”引发小规模火灾,烧毁了一批无关紧要的旧档后引咎辞官,如今就在邻县隐居。而火灾发生的时间,正在赤焰军“殉国”消息传回后不久!
余尘几乎立刻决定连夜赶往邻县。
林晏看着他收拾简单的行囊,脸色比纸还白,身体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终于再也无法忍耐。
他推开余尘客栈的房门,走了进去。
余尘正在绑紧行囊的手一顿,没有抬头,声音冷硬:“出去。”
“余尘,我们谈谈。”林晏关上房门,声音因连日来的压抑和担忧而显得沙哑,“你必须立刻停止!去看大夫!好好养伤!你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余尘终于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我的死活,与你何干?”
又是这种话!林晏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余尘的手臂,触手之处,冰凉瘦削,却又因高热而透着不正常的滚烫。林晏心中大痛,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与我何干?余尘!你看着我!你说与我何干?!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投军!多少次生死险境我们都一起闯过来了!现在你告诉我,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愤怒:“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猜测?就为了你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你就要否定我们之间的一切?!甚至不惜把自己作践到死?!余尘!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他妈的为什么?!”
余尘任他抓着,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激动痛苦的脸,眼神淡漠得令人心寒。
等林晏吼完,胸膛剧烈起伏地看着他时,余尘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凌迟着林晏的心:“为什么?”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分毫:“林晏,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背后那位尊贵的主子,靖王爷。”
“问问你们,在我余家满门喋血,在我赤焰军儿郎枉死孤山之时,你们在哪里?”
“问问那份判定为‘天灾’的文书,是如何出炉,又是如何盖棺定论的?”
“问问你们,手上沾没沾我余家人的血?!”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晏的心上。他抓着余尘手臂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脸上血色褪尽:“王爷…这关王爷什么事?余尘,你到底在怀疑什么?!王爷一向赏识余老将军,他怎么可能…”
“赏识?”余尘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林晏踉跄了一下。他看着林晏,眼中的冰层终于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恨意和痛苦,“是啊,赏识到需要我余家家传的‘沧溟剑诀’来表忠心?赏识到需要三千赤焰军的尸骨来铺就他的锦绣前程?!”
“林晏!”余尘的声音骤然拔高,因情绪激动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却毫不在意,只用那双恨到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晏,“别再跟着我!别再摆出这副无辜受害者的嘴脸!你的每一次靠近,每一句关切,都只让我觉得恶心!让我想起我自己曾经有多么愚蠢可笑,竟将豺狼引为知己!竟将血仇视为兄弟!”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林晏割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他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余尘那充满仇恨和厌恶的眼神,还有那些他根本无法理解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豺狼…血仇…恶心…
这些字眼,是从余尘口中说出的,是针对他的。
林晏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委屈、荒谬感和受伤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余尘擦去唇边的血,不再看他一眼,抓起行囊,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出了房门。
林晏没有阻止,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那决绝的、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他的心上,将什么东西彻底碾碎。
夜路难行。
余尘雇了一辆马车,却因路途颠簸,伤口疼痛加剧,高热卷土重来。行至半途,他不得不让车夫停下,冲下车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出的全是带着血的酸水。
车夫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弃车而逃。
余尘多付了一倍的车资,才勉强让车夫继续赶路。
林晏远远跟着,看着那辆在夜色中摇摇晃晃的马车,心如刀绞。他方才被余尘那番话彻底击懵,此刻回过神来,看着余尘如此痛苦的模样,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解都被强烈的担忧压了过去。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余尘去死。
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余尘为何恨他,他都必须先保住余尘的性命。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执念,早已深入骨髓,超越了所有理智和情绪。
天快亮时,马车终于抵达邻县。余尘几乎是滚下马车的,他扶着车辕,喘息了许久,才一步步走向打听到的那位前兵部主事的居所——一处位于城郊的简陋农舍。
然而,他还是来晚了。
农舍外围着几个指指点点的邻居,里面传来妇人凄厉的哭声。
余尘心中猛地一沉,推开院门。
只见小院当中,一具尸体躺在门板上,盖着白布。一个老妇人正扑在旁边痛哭流涕:“…当家的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不就是失足落水吗…怎么就这么没了啊…”
失足落水?
余尘站在那里,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这么巧?他刚找到这里,唯一的知情人就“失足落水”而亡?
是灭口!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上来。对方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超乎他的想象!甚至可能,从他开始调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处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那他之前的行动,岂不像是个跳梁小丑?!
巨大的无力和愤怒席卷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不断上涌。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晏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跟了过来。看到院中情形,他也是心头剧震,再看到余尘那副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的模样,所有其他情绪都被抛诸脑后,只剩下本能地搀扶。
这一次,余尘没有立刻推开他。
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和虚弱,或许是因为…那一瞬间支撑住他的力量,熟悉得让他恍惚。
但也仅仅是一瞬。
下一刻,余尘猛地挥开林晏的手,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林晏都向后倒退了一步。
余尘转过身,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可那双眼底,却翻滚着最深的绝望和讥讽。
“看到了吗?”他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剧毒般的寒意,“这就是你们的手段…干净利落…就像当年一样…”
“不是…”林晏下意识地反驳,心乱如麻,“这分明是意外…”
“意外?”余尘嗤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对,都是意外…赤焰军是意外,这位主事是意外…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
他一步步逼近林晏,尽管身体虚弱,那气势却凌厉逼人:“林晏,告诉我,你们打算给我安排一个怎样的‘意外’?嗯?”
“你胡说八道什么!”林晏又惊又怒,被他眼中那疯狂的恨意和绝望刺得生疼,“我怎么可能害你!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跟王爷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心里清楚!”余尘厉声打断他,情绪终于彻底失控,多日来的伤痛、疲惫、仇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滚!给我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林晏,手腕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但那决绝的杀意却没有半分虚假:“我杀了你!”
刀锋映着晨曦冰冷的光,刺痛了林晏的眼。
他看着那指着自己的刀尖,看着余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真真切切的杀意,最后一丝侥幸终于彻底粉碎。
余尘是真的恨他。
恨到想要他死。
巨大的痛苦和荒谬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将他溺毙。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看着余尘,看着这个他视若手足、愿意以命相托的人。
周围的邻居被这拔刀相向的一幕吓得惊呼出声。
余尘胸口剧烈起伏,握刀的手越来越抖,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他狠狠瞪了林晏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恨,有痛,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掩埋的破碎。然后,他猛地收刀入鞘,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身影踉跄却笔直,很快消失在巷口。
林晏没有追。
他只是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那里。
清晨的阳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温暖地洒满小院,却无法驱散他周身一丝一毫的寒意。妇人的哭声,邻居的议论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余尘最后那一眼,和那柄毫不犹豫指向他的刀。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
那里,很疼。
疼得像是被那柄无形的刀,彻底洞穿。
余尘的身影消失在邻县嘈杂的街角,如同水滴汇入河流,再无痕迹。
林晏僵立在那个弥漫着死亡与哭声的小院里,许久未曾动弹。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却照不进他那双瞬间失焦的眼眸。妇人的哀泣、邻人的窃语,都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
他的指尖冰凉,心口却烫得惊人,仿佛被余尘最后那记淬毒的眼神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
杀了你…
那三个字,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在他耳畔反复轰鸣,震得他神魂俱颤。
为什么?
凭什么?
巨大的委屈和荒谬感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将他一点点吞没。他林家与余氏是世交,他与余尘自幼一同长大,一同习武,一同在军中摸爬滚打,血里火里闯过多少遭?他林晏自问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余尘、对不起余家之事!甚至就在前夜,他还在为余尘的伤势忧心如焚,不惜动用王府关系寻来最好的伤药!
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莫名其妙的疏远,是淬冰含毒的讥讽,是直指眉心的刀锋!
还有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指控——余家满门喋血?赤焰军枉死?王爷…王爷怎么了?沧溟剑诀又是什么?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晏猛地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他生疼,却也让他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他不能就这样呆立在这里!他必须问清楚!即便余尘恨他入骨,要杀他泄愤,他也必须要一个答案!
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念头一定,林晏豁然转身,不再看那院中的惨状,身形一闪,便如一道淡蓝色的轻烟,疾掠而出,朝着余尘消失的方向追去。他的轻功远在伤重的余尘之上,此刻心急如焚,将身法提到了极致,街道上的行人只觉一阵疾风掠过,抬头时却早已不见人影。
余尘并未走远。
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的高热透支了他最后一点力气。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弄,便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喉间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他侧头猛地咳出一大口瘀血,殷红的血迹溅落在尘土里,触目惊心。
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世界天旋地转。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处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冷风一吹,便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寒颤。
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方才在林晏面前,全凭着一股不肯示弱的恨意在强撑。
恨意…
余尘闭上眼,唇角扯起一抹惨淡的弧度。那恨意是支撑他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唯一动力,也是焚烧他五脏六腑的毒火。恨林晏的欺瞒,恨靖王的狠毒,更恨自己前世的眼盲心瞎,引狼入室!
可为什么…当林晏方才下意识扶住他的那一刻,当那熟悉的、带着担忧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时,他死寂的心湖竟还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可悲的涟漪?
为什么…对着林晏那双充满震惊、委屈和痛苦的眼睛,挥出那一刀时,自己的手会颤抖?
余尘,你还在期待什么?还在奢望什么?
他狠狠咬住牙关,直到口腔里再次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将那一丝软弱的动摇彻底碾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巷口,挡住了他面前那片微弱的光线。
余尘没有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讽:“阴魂…不散…”
林晏站在巷口,看着蜷缩在墙角、狼狈不堪如同濒死幼兽般的余尘,看着他衣襟上、地上那刺眼的血迹,所有汹涌的质问和愤怒瞬间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尖锐的疼痛,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在余尘面前蹲下身,试图去看清对方低垂着的、被阴影覆盖的脸。
“余…尘…”林晏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你…你的伤…”
“死不了。”余尘冷冷打断他,依旧没有抬头,“或者,林大人是来看看,我什么时候才死?”
又是这种话!
林晏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赤红的坚持:“余尘,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余家…赤焰军…王爷…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从最初的艰难,逐渐变得激动急促:“我们之间,何时变成了这样?就算…就算你要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不能就这样…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你恨着!我不接受!”
余尘终于缓缓抬起头。
巷子深处光线昏暗,映得他脸色愈发青白透明,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里面仿佛藏着无尽的风暴和寒冰。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林晏,看向这个他曾经愿意交付性命、如今却恨之入骨的“兄弟”。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晏的皮肉,剜出他的心脏,看看里面到底是真是假。
林晏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却倔强地不肯移开视线,执拗地寻求一个答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许久,余尘才极轻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判决:
“你我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话音落下,他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林晏,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更深的阴影里走去。
林晏被他推得向后跌坐在地,手掌擦过粗糙的地面,火辣辣地疼。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融入黑暗,彻底消失不见。
“无话…可说…”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们的含义。
冰冷的绝望,如同漆黑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阳光依旧照耀着巷口,却再也照不进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