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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汴梁城华灯初上。

余尘整理完最后一卷藏书,抬头望向窗外。相国寺的夜市已热闹起来,灯火如昼,人声隐约可闻。他独坐于“墨香阁”书斋之中,四壁皆书,唯有一盏青灯相伴。

这间书铺在汴京文人中小有名气。余尘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却已是城内公认的书画鉴赏大家。他本出身书香门第,家道中落后,便开了这间书铺,既卖书,也替人鉴定字画。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余兄在否?”

门开处,是赵府管家赵福。他满头大汗,手中紧握一卷字画。

“赵管家何事如此匆忙?”余尘侧身让他进来。

赵福抹了把汗,低声道:“我家老爷请余公子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余尘眉梢微动。赵明诚是汴京有名的收藏家,家资丰厚,眼界极高,平日极少主动邀人。今日这般急切,必有蹊跷。

“所为何事?”

赵福将手中画卷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为这个。”

灯光下,一幅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徐徐展开。余尘只看了一眼,呼吸便是一滞。

纸是宋代澄心堂纸,墨色沉郁,笔力遒劲,山谷道人那种侧险取势、纵横奇崛的风格跃然纸上。然而细看之下,某些笔画的转折处却略显滞涩,少了几分黄庭坚特有的潇洒自如。

“这是...”余尘指尖轻触纸面,感受着墨迹的凹凸。

“不瞒余公子,这是三日前有人送至府上的。”赵福压低声音,“送画之人说,近日市面上将有一批苏黄真迹流出。”

余尘猛然抬头:“一批?”

苏轼、黄庭坚的真迹,向来可遇不可求。如今竟有一批同时现世,此事绝不简单。

“老爷已请了几位行家看过,意见不一。”赵福道,“因此特请余公子前去,一同鉴别。”

余尘沉吟片刻,点头应下。他回身取过一件青色长衫,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架最高处那个锁着的小木匣——那里珍藏着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一幅苏轼真迹,也是他从不示人的秘密。

赵府坐落在汴河边上,朱门高墙,气派非凡。余尘随赵福穿过回廊,来到书房。

书房内灯火通明,已有三人坐在其中。赵明诚见余尘到来,忙起身相迎:“余公子肯来,老夫就放心了。”

余尘拱手还礼,目光扫过室内。除赵明诚外,还有两位老人,皆是汴京有名的鉴赏家。而角落里,还坐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月白色长衫,面容清俊,气质冷峻。他安静地坐在灯影交界处,仿佛与周遭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这位是林晏林公子,刚从江南来。”赵明诚介绍道,“林公子家学渊源,对书画鉴赏颇有心得。”

林晏微微颔首,目光在余尘身上停留一瞬,便又垂下眼帘。

余尘心中疑惑,这样年轻的公子,何以能得赵明诚如此看重?

“余公子请看这些。”赵明诚指向书桌上铺开的几卷字画。

余尘走近,不由得屏住呼吸。桌上有五幅作品,三幅黄庭坚,两幅苏轼。单从外观上看,无一不是精品。

他俯身细看,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澄心堂纸的纹理、宋代宫廷收藏印的朱红、墨色的沉淀...一切都那么逼真。

“这些作品,赵公从何得来?”余尘问。

“是一位姓周的商人送来。”赵明诚道,“他说是从一位破落世家子弟手中购得,因急需用钱,愿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出手。”

余尘点头,取过一旁的放大镜,仔细察看苏轼《寒食帖》上的每一处细节。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蹙起。

“余公子觉得如何?”一位白须老者问道,“老夫以为,这《寒食帖》笔意连贯,一气呵成,绝非赝品。”

余尘不答,转而看向林晏:“林公子有何高见?”

林晏抬眼,声音清冷如泉:“纸是宋纸,墨是宋墨,印也是宋印。”

白须老者闻言点头微笑,不料林晏继续道:“但字不是苏字。”

“何以见得?”赵明诚忙问。

林晏起身,纤指轻点《寒食帖》上的几个字:“苏轼用笔,横轻竖直,撇捺舒展,如行云流水。而这幅字,形似而神不似,在转折处过于刻意,少了东坡的随性洒脱。”

余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接口道:“林公子说得不错。而且,这纸也太新了些。”

“新?”赵明诚不解,“澄心堂纸保存得当,历百年如新也是可能的。”

“纸可做旧,墨色难仿。”余尘取过一盏灯,贴近纸面,“诸位请看,这墨色表面看沉郁古朴,但在强光下,隐约可见一丝青灰,这是墨中胶质未完全融化的痕迹。真正的宋墨,历经百年,胶墨合一,不会有此现象。”

林晏补充道:“不仅如此,这些作品上的收藏印,顺序也有问题。根据记载,苏轼的《寒食帖》应当先有米芾的鉴赏印,后有贾似道的收藏印。而这幅上的顺序恰好相反。”

书房内一片寂静。两位老鉴赏家面面相觑,赵明诚的脸色则渐渐沉了下来。

“如此说来,这些都是...赝品?”赵明诚声音发紧。

“非普通赝品。”余尘直起身,“能做至此种程度,非大家不能为。而且...”

他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管家慌张进来:“老爷,开封府的人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话音刚落,几名官差已大步走入书房。为首一人扫视屋内,目光锐利:“哪位是余尘余公子?”

余尘心头一凛,上前一步:“在下便是。”

那官差取出一纸文书:“有人告发你伪造名人字画,扰乱市场,请随我们往开封府走一趟。”

2

开封府大牢阴暗潮湿,唯有高处一小窗透进些许月光。

余尘靠墙而坐,闭目回想今日种种。那批伪作水准之高,绝非寻常匠人所能为。而自己刚看出些端倪,便被卷入官司,时机之巧,令人不得不疑。

“余尘,有人来看你。”狱卒的声音在廊道回荡。

栅栏外,一盏灯笼渐近。灯光下,林晏的面容清晰起来。

“林公子?”余尘诧异。

林晏示意狱卒开门,轻步走入牢房:“我与开封府尹有些交情,特来探望。”

他在余尘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包点心:“想必余公子还未用晚饭。”

余尘不接,只盯着他:“林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林晏微微一笑,灯火下他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实不相瞒,我乃江南制造局画院待诏林公之子。家父月前接到密报,称汴京出现一批高仿苏黄作品,足以乱真,特命我前来查探。”

余尘恍然。江南制造局专供宫廷书画用品,对各类纸张墨料了如指掌,无怪他能一眼看出纸张的问题。

“既然如此,林公子可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

林晏摇头:“这批伪作水准极高,背后定有高人指点。我暗中查访多日,只知它们都经一位周姓商人之手流出。”

“周商人...”余尘沉吟,“赵公手中的画,也是由他送去。”

“不错。”林晏压低声音,“更奇怪的是,今日告发你的,也正是这位周商人。”

余尘心头一震。自己与那周商人素未谋面,他为何要陷害自己?

林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道:“我猜,是因为余公子看出了什么他们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余尘起身踱步,忽而驻足:“印泥!那批画用的印泥!”

“印泥有何问题?”

“宋人制印泥,多以朱砂和蓖麻油调制,历经百年,色泽沉着,渗入纸纤维。而那几幅画上的印泥,浮于纸面,虽刻意做旧,却瞒不过行家法眼。”余尘越说越快,“而且,其中一幅黄庭坚的作品上,用了明代才流行的八宝印泥,这绝非宋代收藏家所能为。”

林晏眼中闪过惊诧:“如此说来,伪造者虽在纸张墨色上几可乱真,却在印泥上露了破绽?”

“不止如此。”余尘道,“那幅《松风阁诗帖》中,有一个字犯了圣讳,这在黄庭坚真迹中绝无可能。”

林晏沉思片刻,忽然抬头:“余公子,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自然想,只是...”

“府尹大人与我父亲有旧,我已替你作保。”林晏道,“只是有个条件——你得助我查出这批伪作的来源。”

余尘苦笑:“看来在下别无选择。”

林晏微微一笑,灯火下竟有几分狡黠:“确是如此。”

二人离开开封府,已是深夜。汴京街道寂静无人,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余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林晏问。

“既然周商人诬告于我,自然要找他问个明白。”余尘道,“只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这个不难。”林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我早已查明他的住处。”

余尘不由得对这位看似清冷的公子刮目相看。

按照地址,二人来到城西一处宅院。院门紧闭,内里漆黑无声。

余尘轻推门扉,门竟应手而开。他对林晏使个眼色,悄步走入。

院内一片狼藉,显然被人翻检过。正屋内,桌椅倾倒,瓷器碎片满地。

“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林晏低声道。

余尘蹲下身,拾起一片碎瓷,指尖触到些许粘稠。就着月光一看,竟是暗红色的血迹。

他顺着血迹走向内室,只见一人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林晏倒吸一口凉气:“是周商人?”

余尘探了探鼻息,摇头:“已经断气了。”他环顾四周,发现死者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掰开手指,是一小块撕下的纸角,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山”字。

“这不是寻常墨迹。”林晏凑近细看,“像是...印泥?”

余尘点头,将纸角小心收好。随后在周商人身上仔细搜查,从内衣夹层中找出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三日後,相国寺市,货到银讫。”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葫芦形印记。

“这印记...”林晏蹙眉,“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不及躲避,几名官差已冲入院内,火把将院子照得通明。

“杀人凶手,哪里逃!”为首官差大喝。

余尘心下一沉,知道又中了圈套。

3

“人不是我们杀的。”余尘面对官差,神色平静。

“尸首就在眼前,还有何话说?”官差头领冷笑,“来人,拿下!”

林晏上前一步:“且慢!我等也是刚刚到来,发现周商人已遇害。若真是我们所杀,为何还留在此地?”

官差一愣,一时语塞。

余尘趁机道:“凶手应当刚走不久,大人若立即搜查四周,或可擒获真凶。”

官差头领犹豫片刻,吩咐手下在附近搜查,而后转向余尘二人:“纵然人非你们所杀,也与你们脱不了干系。且随我回衙门,听候发落。”

回到开封府,天色已明。府尹贾仲亲自升堂,听闻案情后,眉头紧锁。

“此案错综复杂,你二人屡涉命案,本官本不应轻纵。”贾仲捋须道,“但林公子乃林公之子,余公子也是汴京有名望的文人,本官姑且信你们一回。”

余尘与林晏对视一眼,齐声道:“谢大人。”

“不过,”贾仲话锋一转,“此案关系重大,你二人须在十日内查明真相,否则本官也难以保全。”

离开开封府,余尘只觉肩头沉重。

“贾府尹看似通融,实则只给了我们十日时间。”他叹道。

林晏却似胸有成竹:“十日足矣。当务之急,是查明那个葫芦印记的来历。”

二人回到墨香阁。余尘闭门谢客,将多年来收集的各类印记图册悉数搬出。

“葫芦...葫芦...”林晏翻阅图册,喃喃自语,“我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印记。”

余尘沏了盏茶递给他:“先歇息片刻。从昨日到现在,林公子还未合过眼。”

林晏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触到余尘的手,两人都是一怔。

“多谢。”他低头轻啜一口,忽然抬头,“我想起来了!是在江南制造局的记录里!”

他放下茶盏,激动地道:“三年前,制造局曾为一位隐居的书法大家特制过一批印泥,装印泥的盒子上面,就有这个葫芦标记!”

“那位大家是谁?”

林晏摇头:“记录中只称他为‘山居客’,真实姓名不详。只知他精于模仿古人笔迹,据说曾仿王羲之《兰亭序》,连鉴定大家也难以分辨。”

“山居客...”余尘若有所思,取出周商人手中发现的那个纸角,“这个‘山’字,莫非就是指他?”

林晏接过纸角,对着光细看:“这纸质地特殊,不是寻常纸张。”

余尘点头:“这是宣城诸葛笔庄特制的试笔纸,专供书法大家试用新笔。”

“诸葛笔庄...”林晏眼中闪过光芒,“我们可以从这入手!”

正当二人商议之际,门外传来叩门声。

赵府管家赵福站在门外,面色焦急:“余公子,我家老爷请二位过府一叙,说有要事相告。”

再入赵府,气氛明显不同。赵明诚独自坐在书房内,面前摊着那几幅苏黄“真迹”。

见余尘二人到来,他长叹一声:“老夫险些酿成大错。”

“赵公何出此言?”余尘问。

赵明诚指着那些字画:“那日你们走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安,于是请来了宫中的老供奉再次鉴定。”他顿了一顿,声音低沉,“这些都是赝品。”

林晏与余尘交换了一个眼神。

“更可怕的是,”赵明诚继续道,“老供奉说,这批赝品水准之高,若非深知苏黄笔意之人,绝难分辨。他怀疑...怀疑是‘他’的手笔。”

“他是谁?”余尘追问。

赵明诚摇头:“老供奉不肯明说,只道此人曾名动一时,后因牵扯一桩宫廷秘事而隐退。据说他有一枚葫芦形的私印。”

余尘与林晏心中俱是一震。

“赵公可知,这位高人现在何处?”林晏问。

赵明诚仍是摇头:“只知他隐居在汴京附近山中,具体所在无人知晓。”他犹豫片刻,又道,“不过,老供奉说,此人有一独子,年纪与林公子相仿。”

林晏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

离开赵府,林晏一直沉默不语。

余尘看在眼里,轻声道:“林公子是否想到了什么?”

林晏驻足,抬头望天。暮春的天空湛蓝如洗,几只纸鸢在风中摇曳。

“余公子,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说。”他语气中带着罕见的犹豫,“但请你相信,我绝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余尘微笑:“我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让林晏眼眶微热。他急忙转头,掩饰内心的波动。

回到墨香阁,余尘取出父亲留下的那幅苏轼真迹。

“这是...”林晏惊讶地看着展开的卷轴。

“先父唯一留下的遗物。”余尘轻抚纸面,“这些年来,我每每研究苏字,必以此为本。”

林晏俯身细看,赞叹不已:“笔势自然,墨韵生动,确是东坡真迹无疑。”

忽然,他注意到卷轴末端的一行小字:“赠余兄清赏,盼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真相’指的是什么?”他问。

余尘摇头:“先父从未明言。他只说,这世上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林晏若有所思。他仔细察看那行小字,忽然道:“这墨色...与那批伪作上的极为相似。”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难道余尘的父亲,与那位神秘的“山居客”有所关联?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射入一支冷箭,直冲余尘面门!

4

箭矢擦着余尘耳边飞过,深深钉入身后书架。

林晏迅速吹灭灯火,拉余尘蹲下身。第二支箭破窗而入,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

“看来有人不想我们继续查下去。”余尘低声道。

林晏从袖中取出一枚哨子,轻轻吹响。不过片刻,两名劲装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内。

“公子。”二人齐声行礼。

“查。”林晏只一字吩咐。

二人领命而去,身形迅如鬼魅。

余尘惊讶地看着林晏:“他们是...”

“家父安排的护卫。”林晏轻描淡写,“平日不现身,只在必要时出手。”

不多时,一名护卫回报:“刺客共有两人,已服毒自尽,身上无任何标识。”

余尘点亮灯,拔下书架上的箭。箭身普通,唯箭镞上刻有一个小小的葫芦标记。

“又是这个葫芦。”他眉头紧锁。

林晏检查另一支箭,忽然道:“这箭杆上有墨迹。”

余尘接过细看,箭杆上确实沾有些许墨痕,而且墨色青黑,与那批伪作上的墨色极为相似。

“诸葛笔庄。”二人异口同声。

次日清晨,余尘与林晏来到宣城诸葛笔庄汴京分号。

笔庄掌柜见是余尘,忙笑脸相迎:“余公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余尘取出那支箭:“请问掌柜,可认得这箭上的墨迹?”

掌柜接过细看,面色微变:“这...这是本庄特制的‘青金墨’,专供几位大家使用。”

“是哪几位大家?”林晏问。

掌柜犹豫道:“这个...客人的信息,不便透露。”

林晏取出一枚令牌:“江南制造局查案,请掌柜行个方便。”

掌柜见到令牌,吓了一跳,忙低声道:“既如此...使用此墨的,只有三位。一是宫中的李供奉,二是已故的余老先生,三是...”

“是谁?”余尘追问。

“是一位号‘山居客’的隐士。”掌柜压低声音,“他每月十五会派人来取墨,但从不亲自前来。”

“今日已是十四。”林晏计算着日子,“明日他便会派人来取墨?”

掌柜点头:“正是。”

余尘与林晏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离开笔庄,林晏道:“看来明日是关键。”

余尘点头:“我们须提前布置。”

二人回到墨香阁,仔细筹划。忽然,林晏注意到余尘书架最高处的那个小木匣。

“那里面是...”他好奇地问。

余尘神色一黯:“是先父的一些遗物。”

他取下木匣,打开锁。里面除了一些书信,还有一枚磨损严重的私印。

林晏拿起私印,对着光细看。印文模糊,但依稀可辨是个“山”字。

余尘见状,面色大变:“这...这怎么可能?”

他匆忙展开父亲留下的那幅苏轼真迹,对比上面的收藏印。果然,其中一个山形小印,与这枚私印完全吻合。

“先父...就是山居客?”余尘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

林晏轻抚他的手臂:“余公子...”

余尘摇头:“不,不可能。先父为人刚正,绝不可能伪造名人字画。”

“或许另有隐情。”林晏柔声道。

余尘跌坐椅中,思绪纷乱。他忆起父亲生前种种,那个教他识字辨画、讲述古人风骨的慈父,怎会是制造赝品的幕后黑手?

林晏翻阅木匣中的书信,忽然抽出一封:“余公子,你看这个。”

信上只有短短数行:“伪作已成,望依计行事。事成之后,宫中之约必践。”

署名处,盖着一方朱印——宰相府印。

“宰相府...”余尘喃喃道,“难道与当今宰相有关?”

林晏面色凝重:“若是牵扯到宰相,此事就更加复杂了。”

正当二人沉思之际,门外传来赵福焦急的声音:“余公子,不好了!我家老爷...我家老爷遇害了!”

5

赵府一片混乱。

赵明诚倒在书房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与周商人的死状如出一辙。

书桌上,一幅黄庭坚的《诸上座帖》被鲜血染红大半。

余尘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赵明诚手中也攥着一片纸角,上面有一个“相”字。

“连续两条人命,都是因为我们查案...”余尘声音低沉,带着自责。

林晏轻声道:“害人的是凶手,不是我们。”

他环顾书房,忽然注意到书桌下有一块撕碎的衣角,似乎是打斗时从凶手衣服上扯下的。

余尘接过衣角。布料是上等的杭绸,颜色深青,边缘用金线绣着细小的纹样。

“这是...”林晏仔细辨认纹样,“宫中的样式。”

余尘心头一震。难道凶手来自宫中?

此时,门外传来喧哗声。开封府官差涌入,为首的还是昨日那个头领。

“又是你们!”头领见状大怒,“每次命案现场都有你们在场,这次还有何话说?”

余尘平静以对:“大人明鉴,我等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赶来。”

头领不信,正要下令拿人,林晏上前亮出令牌:“江南制造局查案,请大人行个方便。”

头领见到令牌,态度稍缓:“纵然如此,命关人命,也请二位配合调查。”

余尘点头:“自然。不过在此之前,请容我查看一下这幅《诸上座帖》。”

他走近书桌,小心地展开未染血的部分。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我们那日所见的那幅。”他转向林晏,“笔墨虽相似,但纸张不同。”

林晏上前细看,点头道:“确是另一幅。看来伪造者不止制作了一批赝品。”

余尘忽然想到什么,问管家:“赵公最近可曾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赵福想了想:“昨日傍晚,有一位客人来访,与老爷在书房密谈多时。”

“可知是谁?”

“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只记得他腰间佩着一枚葫芦形的玉饰。”

又是葫芦!余尘与林晏交换了一个眼神。

检查完现场,二人告辞离开。回到墨香阁,已是黄昏。

余尘点亮灯,将近日所得线索一一摆在桌上:周商人手中的“山”字纸角、赵明诚手中的“相”字纸角、葫芦印记、宰相府印信的密信、宫中的衣角...

“山...相...”他喃喃自语,“山居客...宰相...”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难道‘山相’二字,合起来是个‘嵊’字?”

林晏闻言,急忙取来纸笔,写下“嵊”字:“嵊...这是指嵊县吗?”

余尘摇头:“不一定。或许是人名中的字。”他翻找父亲的信件,终于找到一封署名“嵊石先生”的来信。

“嵊石...就是他了!”余尘激动地道,“先父在信中称嵊石先生为师兄,二人曾同拜在苏门门下。”

林晏凑过来看信:“这么说,这位嵊石先生,很可能就是现在的山居客?”

余尘点头:“而且从信中所看,他与先父因故决裂,已经多年不来往。”

“为何决裂?”

余尘指着其中一段:“先父写道:‘师兄醉心仿古,渐失本心,吾深以为憾’。”

林晏恍然:“看来这位嵊石先生,就是伪造苏黄真迹的幕后之人。但为何要杀人呢?”

余尘沉思片刻:“或许,周商人和赵公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正在此时,一枚飞镖破窗而入,钉在桌上,镖上带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只有四个字:“勿查嵊石”。

余尘冷笑:“越是如此,越要查个水落石出。”

林晏却面露忧色:“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须得万分小心。”

次日是十五,诸葛笔庄取墨的日子。余尘与林晏早早来到笔庄对面的茶楼,暗中观察。

辰时刚过,一个头戴帷帽的人走进笔庄。不多时,手持一个包裹走出。

余尘二人悄悄跟上。那人十分警觉,在街巷中七拐八绕,最后走进一间僻静的宅院。

宅院门紧闭,门楣上刻着一个不显眼的葫芦标记。

“就是这里了。”林晏低声道。

二人绕到宅后,寻一处矮墙翻入。院内寂静无声,唯闻竹叶沙沙。

正房中传来对话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为何要杀人?”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他们知道的太多,不得不除。”

“糊涂!”老者怒道,“杀人只会引来更多麻烦!”

“师父放心,一切痕迹都已清理干净。况且,有宰相大人庇佑,谁敢深究?”

余尘与林晏对视一眼,果然与宰相有关!

忽然,一只黑猫从墙头跃下,弄出声响。

“谁在外面?”年轻声音厉喝。

房门猛地打开,一个青衣男子持剑冲出。余尘看清他的面容,不由得大吃一惊——

竟是贾府尹的侄子,贾文才!

6

贾文才见到余尘,也是一怔,随即冷笑:“原来是余大公子。既然来了,就请进来一叙。”

余尘心知已无法躲避,索性大方走入房中。林晏紧随其后。

屋内,一位白发老者端坐椅上,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他手中握着一枚葫芦形的玉饰,轻轻摩挲。

“嵊石先生?”余尘问。

老者微笑点头:“不错,老夫就是嵊石。这位想必是余师弟的公子了。”

余尘强压心中激动:“先父与先生既然是同门,为何要做这等伪造字画、害人性命之事?”

嵊石长叹一声:“世事难料,有些事,非我所愿。”

贾文才插口道:“师父何必与他们多言?既然他们自投罗网,就怪不得我们了。”

他一拍手,数名持刀大汉涌入屋内。

林晏见状,悄悄将手伸入袖中。

余尘面不改色:“贾公子身为府尹侄儿,参与此等勾当,就不怕王法吗?”

贾文才大笑:“在汴京,宰相就是王法!”

嵊石摇头:“文才,不可妄言。”

贾文才不以为然:“师父太过谨慎。如今朝中大半是宰相的人,谁敢与我们作对?”

余尘注意到嵊石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心念电转,道:“嵊石先生乃当世大家,何必屈从于权贵?伪造古人作品,纵然可以乱真,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嵊石面色微变:“你懂什么?苏黄真迹大多毁于战火,世人难得一见。老夫重现其作,是为让后人得窥先贤风采!”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林晏忽然开口,“若真为传承文化,为何要高价售卖?又为何要杀人灭口?”

贾文才怒道:“住口!来人,拿下他们!”

大汉们一拥而上。林晏袖中忽然射出一枚信号弹,穿透屋顶,在空中炸响。

不过片刻,院外传来打斗声。林晏的两名护卫率人攻入院内。

贾文才见状,拔剑直指嵊石:“师父,看来今日不能善了。”

嵊石缓缓起身,神情悲凉:“罢罢罢,这一切也该结束了。”

他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余尘刺来。余尘闪身避开,却不料嵊石虚晃一枪,转身冲向墙边书架。

只见他在书架某处一按,地面突然打开一个洞口。嵊石纵身跃入,贾文才紧随其后。

“追!”余尘毫不犹豫地跳下洞口。

洞内是一条幽深的地道,墙壁上隔一段便有一盏油灯。余尘快步前行,林晏紧跟在后。

地道尽头是一间密室,室内堆满字画,四周书架上是各种笔墨纸砚。

嵊石站在密室中央,手持火折:“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将这些全部烧毁!”

余尘驻足:“这些都是先生心血,何必如此?”

嵊石狂笑:“心血?不过是满足权贵贪欲的工具罢了!”

贾文才在一旁急道:“师父不可!这些都是宰相要的东西!”

嵊石冷冷看他一眼:“你和你叔叔,不过是宰相的走狗!”

趁他们内讧,林晏悄悄取出袖中暗器。

忽然,贾文才一剑刺向嵊石:“老东西,既然你不知好歹,就别怪我不客气!”

余尘见状,飞身上前推开嵊石,自己肩头却被剑划伤。

林晏同时出手,暗器击中贾文才手腕,长剑落地。

此时,护卫们也赶到密室,将贾文才制住。

嵊石看着受伤的余尘,长叹一声:“你和你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他扶余尘坐下,取出金疮药为他包扎。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余尘问。

嵊石神色黯然:“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说起...”

7

密室中,油灯摇曳,映得嵊石的面容格外苍老。

“三年前,宰相找到我,要我仿制一批苏黄真迹。”嵊石缓缓道,“我本不愿,但他以我全家性命相胁,不得不从。”

林晏问:“宰相要这些赝品何用?”

“有的是用来送礼,有的是用来替换真迹,中饱私囊。”嵊石道,“更有甚者,某些真迹上有对他不利的题跋,需要用赝品替换销毁。”

余尘想起父亲那幅苏轼真迹上的题字,恍然道:“先父是否也因此受到牵连?”

嵊石点头,面露愧色:“余师弟发现此事后,坚决反对。我本该与他共同抵制,却...却因惧怕权贵,选择了妥协。”

他长叹一声:“你父亲后来意外身亡,我一直怀疑并非偶然。”

余尘心中一痛:“先父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失足落水,但...”嵊石犹豫片刻,“我在他遗物中发现这个。”

他取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宰相府的标记。

余尘接过玉佩,双手微颤。多年来,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意外身亡,如今看来,恐怕另有隐情。

林晏轻抚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嵊石继续道:“周商人和赵公,都是因为发现了赝品的秘密而被灭口。我虽不赞同,却已无法控制局面。”

他指着贾文才:“这一切,都是贾府尹奉宰相之命行事。”

贾文才冷笑:“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宰相的人马上就到,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地道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一名护卫匆忙来报:“公子,外面来了很多官兵,将宅院团团围住!”

林晏神色不变:“不必惊慌,我早有准备。”

他取出一枚金色令牌:“这是御赐金牌,可调遣禁军。你们速去通知李统领,让他带兵前来。”

护卫领命而去。

贾文才面色大变:“你...你怎么会有御赐金牌?”

林晏淡然道:“江南制造局直属皇室,我奉密旨查办此案,自然有御赐信物。”

嵊石惊讶地看着林晏:“公子难道是...长公主身边的林侍卫?”

林晏微微颔首:“不错。我奉长公主之命,暗中查访宰相结党营私、篡改文物一案。”

余尘这才明白林晏的真正身份,一时怔住。

林晏看向他,眼中带着歉意:“余公子,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此案关系重大,不得不谨慎。”

余尘摇头:“我明白。”

不久,外面打斗声渐息。一名禁军统领大步走入:“禀林侍卫,逆党已全部拿下。”

林晏点头:“有劳李统领。”

嵊石见状,老泪纵横:“终于...终于结束了。”

他转向余尘,深深一揖:“老夫对不起余师弟,对不起你。”

余尘扶住他:“前辈不必如此。”

嵊石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我记录的宰相罪证,包括他指使我伪造的字画清单,以及替换的真迹去向。”

林晏接过册子:“有此物证,宰相难逃法网。”

贾文才面如死灰,瘫坐在地。

事情既了,众人离开密室。走出宅院,阳光刺目,余尘不禁眯起眼睛。

林晏走到他身边:“余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余尘望着湛蓝的天空,轻声道:“先父的冤屈既已昭雪,我想重开书院,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林晏微笑:“这是个好主意。”

一个月后,宰相倒台,牵连此案的官员纷纷落马。贾府尹叔侄被判斩刑,嵊石因戴罪立功,免死流放。

流放前,嵊石将毕生所学编纂成《辨伪真诠》,赠予余尘。

墨香阁后院,余尘与林晏对坐品茗。

“林公子...不,林侍卫何时回江南?”余尘问。

林晏低头把玩茶盏:“长公主准我在汴京多留些时日。”

他抬头,眼中带着笑意:“余公子的书院,可需要一位教习书画的先生?”

余尘微微一怔,随即会心一笑:“求之不得。”

春风拂过,院中梨花如雪。茶香与墨香交融,在阳光下缓缓升腾。

案上的苏轼真迹静静展开,那句“盼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在日光下格外清晰。

余尘轻抚父亲遗作,心中默念:真相已白,您可以安息了。

窗外,汴河水潺潺流淌,如同这城市的文化命脉,历经波折,终将奔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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