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躬身劳作的剪影,恰是江海平原对“时令”最虔诚的注解——每一坛开胃的咸酸,皆起于暑气蒸腾的土地。
奶奶陈芹家,芥菜叶子和一些整个的芥菜堆成了一座山,肥厚的叶片还沾着晨露。掐起一片肥厚的叶片,饱满的汁液顺着枯枝似的手掌滴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辛味。
夏日的芥菜纤维粗,苦味足,正是做菜的好货。砂锅蹲在红泥小炭炉上,锅盖边缘“咕嘟咕嘟”挤出绵密的白气,正是那香气的源头——厚菇芥菜煲。
奶奶陈芹坐在矮竹凳上,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稳而有力,借着窗外斜照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细细擦拭着刚从米瓮里取出的厚菇,也就是花菇。这些菌菇伞盖肥厚,边缘微微内卷,带着山林深处的木质气息。她用小剪子耐心地剪去蒂头,温水缓缓注入白瓷碗里,看它们吸饱水分,逐渐舒展、软化、苏醒,变得丰腴而富有弹力,深褐色的菌褶里仿佛蕴藏着整座山的鲜味。两兄弟露出了惊奇的眼神,感叹万物的奥妙。
“小安,去拿两个芥菜芯过来。”奶奶陈芹说道。“好哩。”顾安伸手把芥菜芯递给了奶奶,刚捡拾来的芥菜芯被陈芹接过,麻利地将硕大的芥菜芯放在砧板上。刀落处,先是切去根部一点点硬梗,然后“嚓嚓嚓”几声脆响,菜茎被斜刀片成厚薄均匀的月牙片,翠绿的菜叶则被改刀成稍大的块状。动作行云流水,案板上顷刻铺开一片青白玉润。
“看好了,两兄弟。”陈芹一边操作,一边轻声教导,声音混在炭火的噼啪声里,“芥菜芯茎厚,斜切才入味;叶子嫩,最后落,不然就煲溶了,没了筋骨。”
陈芹架上另一口小铁锅,挖了一勺凝脂般的雪白猪油下去。油在锅里很快融化,滋滋作响,浓郁的荤香瞬间弥漫开来。几片姜片、一粒拍裂的蒜头投入热油,爆炒出辛香。紧接着,是主角登场:吸饱了生命之水的厚菇被挤干多余水分,带着一身深沉的褐润,“刺啦”一声滑入滚油中。霎时间,菌菇特有的、浓缩的山野鲜香被油脂彻底激发、放大,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厨房的嗅觉高地。两兄弟看着奶奶耐心地翻炒着,直到菌盖边缘微微泛起金黄焦边。
“煲芥菜,离不了这猪油、姜蒜煸香厚菇的底子。”陈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两兄弟点了点头。
煸炒后的厚菇连油带汁,被小心地倒入旁边那只滚沸的砂锅中。金黄的猪油与深褐的菌菇在乳白色的滚汤里翻滚融合。陈芹撒入一小撮晒干的小海米,那咸鲜的海味如同点睛之笔,瞬间让汤底的层次更加深邃复杂。
“落菜了!”伴随着这声指令,陈芹将切好的芥菜茎片先投入翻滚的汤中。厚实的菜茎在滚汤里沉浮,渐渐褪去生硬的翠色,染上温润的玉白。陈芹盖上砂锅盖,只留一条小缝,让蒸汽和香气萦绕。
时间在炭火的温热和砂锅的咕嘟声中流淌。约莫十几分钟后,陈芹掀开盖子,一股更加浓郁醇厚的复合香气喷薄而出——肉汤的醇厚、厚菇的山野之鲜、小海米的海洋咸香,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最后,是翠绿的芥菜叶子被撒入锅中。陈芹用长筷轻轻拨弄几下,让叶片快速浸入滚汤。
“叶子落下去,滚两滚就好,久了就黄了,没魂了。”陈芹说着,用汤勺撇去浮沫,最后淋上小半碗浸泡厚菇的澄澈原汁。她又拿起一个不锈钢汤勺,舀了小半勺洁白的猪油,放在炭炉边缘烤化,然后手腕一抖,那勺滚烫清亮的猪油“滋啦”一声浇在即将出锅的芥菜煲表面!
霎那间,厚菇芥菜煲仿佛发出金光,“哇,金色传说!”
“阿弟,熄火,叫阿公阿爸阿妈回来吃饭!”陈芹的脸上映着灶膛里跳跃的橘红火光,皱纹里盛满了满足的笑意。这煲凝聚了山珍(厚菇)、海味(小海米)、田园(芥菜)精华的厚菇芥菜煲,在七月闷热的傍晚,散发着一种熨帖人心、足以驱散一切疲惫的家的暖香。
众人心满意足地吃完了这顿晚餐,砂锅里边一滴不剩,淋上浓稠的汤汁,拌起米饭来筷子都给你嗦地发亮。食尽盘中餐,不浪费一粒粮食,这就是对劳作最大的尊重了吧。
隔天一早,两兄弟便再次来到了奶奶家。七月的天气,日头像烧红的铁饼悬在当空。顾家祖屋的天井像个蒸笼,芭蕉叶边缘蜷起焦黄的卷儿,只有墙角那口腰腹浑圆的百年陶瓮,靠着半尺厚的夯土墙,瓮壁渗出细密的水珠,像老人沁着凉汗的脊梁。
“奶奶,日头毒过火炭,这菜下去不得变馊水?”顾峰抹了把汗,竹匾里的大芥菜已晒得蔫软,叶脉透出萎黄。
脚边放着一陶盆淘米水。
陈芹削南姜的手快得像织梭,金黄的姜片落进陶盆:“暑气是杂菌的催命鼓,更是有益菌的冲锋号。”她抓起一把粗盐,盐粒沙沙撒在菜帮上,竟比冬至腌菜多出三成,“盐是兵,南姜是帅,米汤是粮草——瓮里要打硬仗了。”
老瓮瓮壁的裂釉翕张了一下,仿佛在深呼吸:“今年暑煞重…我这把老骨头…”
装坛在落日熔金时进行,陈芹将晒好的芥菜拧紧,一层层夯入瓮腹。两兄弟也学着她的动作,每一层都铺上厚厚的南姜片,盐粒如急雨敲打陶壁。最后注入浓稠的米汤时,乳白的浆液裹住翡翠残兵。
“压石!”陈芹低喝。两兄弟和奶奶合力抬起沉重的青石压上瓮口,瓮盖发出沉闷的呻吟:“再沉些!莫让氧贼钻了缝!”
顾峰手心触摸到瓮壁,滚烫似烙铁:“它欲烧着了!”
“退烧散热还得用老方法。”陈芹提起木桶,刚从深井打上的凉水“哗啦”浇在瓮身。冷水触到滚烫陶壁的瞬间,“滋啦”腾起一缕白气,老瓮舒服地喟叹:“往左肋浇…那里滚着硝菌的油锅…”
陈芹手脚不停:让两兄弟把搬来废弃的磨盘石垫高瓮底,让穿堂风能从瓮腰下溜过;又拆下门板斜倚在瓮旁西墙,挡住午后最毒的日头;最后浸湿几条粗麻布,层层裹住瓮肚。老瓮绷紧的釉面这才松弛下来。
发酵第七天午后,暴雨欲来的闷热裹住老屋。顾峰趁奶奶眯盹,鬼使神差掀开瓮盖一条缝,一股酸腐气猛地窜出,卤水上浮着几块灰白霉斑,像溃败的军旗。
“败家仔!”瓮里气泡尖叫炸裂,“硝菌的毒箭已上弦,你倒替它们开了城门!”老瓮叹气道。
陈芹惊跳起来,一巴掌拍紧瓮盖:“这白霉是索命帖!吃了嘴唇发紫呕白沫,神仙难救!”她急步冲进里屋,抱出珍藏的老陶盆,盆底沉着往年琥珀色的咸菜老卤。
“快!开盖!”陈芹吩咐道。顾安赶紧把盖子打开。
浑浊的卤水被小心舀出半瓢,温润醇厚的老卤缓缓注入。瓮中沸腾的气泡声渐渐平息,像溃军得到增援。老瓮喘着粗气:“传令…乳酸帅…死守二十日…米粮…老卤援军到了…”
第二十一天,大暑。暴雨刚歇,湿漉漉的穿堂风掠过瓮身。开盖的瞬间,没有浓烈酸香,只有一缕清冽的、带着水汽的微酸钻入鼻腔。陈芹颤抖的手捞起一株酸菜:通体澄澈如黄玉,菜帮硬挺,指尖轻弹,“铮”地一声脆响。
“毒…退了?”顾峰喉头发紧。
“退了。”陈芹把酸菜浸入冰凉的井水湃着,转身炒菜。铁锅烧热,猪肚片与酸菜同爆,一股复合着酸香、肉鲜、南姜辛烈的气息轰然炸开,霸道地驱散了屋里的潮气。
“还好,保住了!”顾安叹气道。
少年齿尖咬下酸菜梗的刹那,瓮魂的低语拂过耳廓:“硝菌刺客伏诛那夜,老卤铁骑自北门破阵…米汤死士焚了它们的粮草…南姜炮火连轰九昼夜…终把酸香旗插上瓮顶…”瓮壁深处,细密的裂釉在月光下流转,像一条淡银的星河。
饭桌上,酸咸菜炒猪肚油亮喷香。顾安嚼着冰脆酸鲜的菜梗,忽然问:“二十天,少一天不成?”
“少一刻,就是生死线。”陈芹筷子指向天井湿漉漉的青石板,“你看那水痕,暴雨来时它不吭声,只管往下渗。”她枯瘦的手抚过瓮身,釉裂如古老的河床:“人呐,该忍痛时——就得像我这瓮肚,任它外面火煎水煮,里头自有分寸冰冰镇着。”
月光漫过瓮沿,百年陶瓮静默如初。瓮中二十昼夜水火交锋,瓮外三代人暑往寒来,最终都沉淀成少年舌尖一缕澄明的酸。顾安两兄弟忽然懂了:这过日子的法门,不过是盐压着、冰镇着、在滚油般的岁月里,守着时辰一寸寸熬出自己的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