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像烧熔的金子,泼洒在岭南小院的芭蕉叶上。奶奶家的灶房门大敞着,吊扇搅动的热风带着蝉鸣在屋里打转。
奶奶陈芹却稳如老榕,指尖在面盆里翻搅。“阿峰,夏日的面要哄着它醒,”她舀起一勺冰水浇进面粉堆,“水里得卧几块冰凉的冰块哩!”酵母在沁凉的冰水里舒展,吐出的气泡刚冒头便被暑气舔破。
是的奶奶陈芹准备做酸菜包子了,顾安已经提前在冰箱的冷冻格里冻好了小冰块。夏日的酵母总算昏昏欲睡,来点冰块刺激一下,可以激发它们的活性。
老弟顾峰正跟酵母在玩耍呢。
父亲顾沛赤着膊,汗珠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滚落,像熟透的龙眼滑下枝头。菜刀在砧板上急促地跳着踢踏舞,焯过水的酸咸菜被拧成金色的河流,汁水滴滴答答坠入大陶盆。“浸过的菜水多,得拧干些!”他额头青筋微突,那团菜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委屈地缩成一团金黄的云朵。母亲李云娇把炒香的花菇丁和笋粒倒进盆里,淋上琥珀色的香油搅拌。馅料的鲜香撞上燥热的空气,引得纱窗外的苍蝇嗡嗡地撞着玻璃。
“奶奶,面团睡醒了吗?”顾峰凑近盖着湿布的面盆,指尖感受到盆壁细微的震动,仿佛里面藏着一颗温柔搏动的心脏。
“醒啦醒啦,发得白白胖胖,像刚出浴的小娃娃!”陈芹揭开湿布,面团涨满了盆沿,表面被热气顶开几道细小的裂缝,如同婴儿满足的微笑。她揉面排气,案板撒上薄粉,面团在她掌下乖顺地延伸成玉带。小剂子滚圆,被擀成一张张圆润的小荷叶,边缘菲薄如蝉翼,能透见陈芹掌心的纹路。
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媳妇,必然会跟着祖母学习些做粿包包子的手艺,逢上农历初一十五可能会拿去拜老爷,祈求家人平安健康,希望孩子们学业有成…
包包子成了流水作业,李云娇的手最快,指尖翻飞如穿花蝴蝶,一推一捻间,饱满的褶子便服帖地聚拢,最后在顶上旋出一朵精巧的梅花结。顾安和顾沛笨拙地模仿,包出的包子或腆着肚子,或歪着脑袋,引得陈芹直笑:“免紧张,胶己食个,‘歪瓜裂枣’更有味道!”
引得在一旁抽烟的爷爷发笑,其实顾文波也包不好这个包子,在这里的女人总是能练就一双巧手,把平淡的日子生出花来……
老弟平时总会捡拾一些竹片条,用横竖编织的方式编成一个扇子。夏日有这东西轻摇,柔和的风吹在身上也挺舒服。顾沛平时做竹编剩下的竹蔑丝还有锯掉晒干的竹片此刻派上了大用场,红砖土灶正需要大量进食这种优质可燃物。
过了半天,笼屉叠进蒸锅。顾沛点燃灶火,顾峰在一旁拉着风箱,火苗开始露出吸食氧气产生的变化,蓝幽幽的火苗舔着锅底,火势渐渐的大起来,锅里的水很快咕嘟冒泡,发出夏日池塘般沉闷的喘息。白汽丝丝缕缕从笼屉边缘渗出,试探着,继而汹涌喷薄,带着谷物被唤醒的暖香,瞬间填满了闷热的灶房。这热气粘稠得如同糖浆,贴在皮肤上,汗珠争先恐后地涌出。
众人围在土灶旁,闲聊着家事,老弟自制的手工扇子此刻也派上了用场,人手一根,慢慢地摇着,提神解乏。
“十分钟就好!夏日的火候要掐准,过头了菜色黄,包子皮就没魂了!”陈芹盯着墙上的老挂钟,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火苗。
老弟顾峰一会儿盯着挂钟,一会儿望着灶火,此刻他好像闻到了嘴馋已久的酸菜包子的香味:“奶奶,时间快到了,我第一个吃!”
陈芹无奈道:“好食仔,熟了第一个包子是你的了。”
时间一到,顾沛立刻撤去柴火,关上灶门,可盖子依旧严丝合缝。“莫掀!让它们在蒸汽里再稳稳心神!”陈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灶膛里的余烬散发着暗红的光,在众人见不到的地方缓缓暗淡下来,像一个迟暮老人疲倦的眼。
终于,锅盖揭开!滚烫的白雾咆哮着冲上屋顶,如同挣脱束缚的困兽。雾霭渐渐稀薄,露出笼屉里一个个气定神闲的素白身影——挺括、圆润,表皮被蒸汽浸润得油光水滑,像上了一层薄薄的釉,在吊扇转动的光影里幽幽发亮。
“快!风扇伺候!”李云娇麻利地搬来电风扇。老弟急急地跑过去拿上插排给上电。
“开,开,将大局扭转吧!”顾安学着前世看过的猫meme里面一个小猫的配音。
呼呼的凉风立刻扑向刚出笼的包子大军。它们滚烫的身体在风里微微颤抖,油亮的表皮贪婪地吸纳着凉意,渐渐褪去那层灼人的热气,变得温凉而结实。李云娇和陈芹用筷子麻利地将它们转移到垫着油纸的竹匾里,一个个间隔开来,如同在摊晒珍贵的珍珠。
老弟顾峰第一个夺过了陈芹手里的包子,嘴巴呼呼地吹着风,企图帮热晕的包子解暑降温,很快又开口,咀嚼这难得的美味。包子嘴巴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众人也都拿起了包子,油白的雾气裹着酸香破笼而出,那只包子卧在掌心,烫得像颗刚捂热的白玉。指尖能觉出它微微的颤动,薄韧的皮底下,丰腴的馅料正无声蒸腾。
顾安试探性咬下一个小口,滚烫的汁水便裹着酸香溅了出来。舌尖猛地一缩,继而被一种明亮的酸味攫住——不是醋的尖利,倒像腌透的青梅撞破薄皮,清冽的果酸混着发酵乳酸直冲舌根,激得口水汹涌。可这酸尚未攻城掠地,一缕甘蔗汁般的清甜就从齿缝渗出,温柔地裹住酸锋,如同潮水托住尖锐的礁石。
牙齿碾下去,被油脂滋养得油亮的甜酸菜丝“咯吱”脆响,宛如嚼着微霜的雪里蕻。腌透的菜梗依旧挺着骨子里的韧劲,与软糯的面皮较量。肥瘦相间的肉末此刻化作温润的脂膏,无声地融化,渗入酸菜的每道褶皱。咸鲜的底味如沉稳的臂弯,稳稳托住跳跃的酸甜——那是古法豆酱的深沉,是鱼露里浓缩的海,在酸爽的浪潮退去后,悄然漫上舌苔。
越嚼,那酸越发圆融。最初的尖锐早已驯服,化作杨桃般丰沛的果酸感,在口腔里滴溜溜打转。菜叶纤维中封存的乳酸精灵彻底苏醒,与肉脂的丰腴、面皮的麦甜缠绵交织。鼻息间,一缕若有似无的南姜辛香悄然浮动,像夏日穿过弄堂的穿堂风,倏忽掠过,只留下一点微麻的痒,勾引你再咬下一口。
咽下的瞬间,喉头竟浮起奇异的回甘。似有蔗糖的碎末在食道壁上悄然融化,又似陈年咸菜瓮中飘出的、经年累月才酿成的氨基酸鲜甜。最后一点酸意蜷缩在齿颊间,如同暴雨初歇后,叶尖将坠未坠的一颗水珠,清亮地悬着,引你伸手去接下一笼蒸腾的热雾。
甜不压酸,酸不掩鲜,咸中有活。
顾安数了数,“一共有60个包子,送些给叔叔伯伯还有30个,要不拿去放冰箱保鲜吧!”
“冰箱不是保险箱,过了三日鲜气就走咯!”陈芹叮嘱着,手指轻轻点了点一个包子光洁的额头,“明日想吃,记得请它们出来透口气,再洗个蒸汽浴!”
竹匾被小心地送进冰箱冷藏室。幽幽的凉气弥漫开来,笼屉里出来的温热包子们,带着夏日灶火的余韵与蔬菜的清凉气息,渐渐沉入冰箱水晶宫般的静谧里。它们依偎着,如同卧在绿玉盘上的雪白珍珠,无声地蕴藏着家的温热与夏日的滋味。
几天后的清晨,顾峰从冰箱取出几个微凉的包子。它们在蒸锅上重新坐定。冷水渐渐升温,熟悉的白雾再次升腾。包子沉默地坐在笼屉里,表皮随着蒸汽的浸润,那层因冷藏而略显凝滞的油光,又渐渐苏醒过来,变得晶莹而温软,等待着又一次与唇齿的温柔相拥。锅盖缝隙里溢出的蒸汽,在微熹的晨光里,画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带着余温的虎斑纹。
家人们在茶余饭后的休闲时光里又一次感受着酸菜包子带来的绝妙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