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木门的刹那,望舒闻到了熟悉的槐花香。
不是麦田里阳光晒透的麦香,而是带着湿润水汽的、属于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味道。她愣了愣,低头看时,脚下的麦田已变成青石板路,缝隙里钻出几丛青苔,被鞋底碾出细碎的绿意。
“这是……”望舒抬手抚向眉心,绿芽的温热顺着指尖漫上来,像有谁在轻轻推她的后背。
周大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微的沙哑:“有些路啊,总得自己再走一遍才算数。”
望舒回头,看见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隐去,边缘化作淡淡的光雾,最终融进空气里。豆豆正拉着姐姐的手仰头看她,小姑娘的双丫髻上还沾着麦秸秆,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星星:“望舒姐,前面好像有卖糖画的。”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巷口果然支着个竹架子,褐色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拉出细长的丝,裹着阳光闪闪烁烁。穿蓝布衫的老人正用小铜勺在石板上游走,转眼间,一只振翅的蝴蝶便跃然石上,翅尖还沾着点未干的糖浆。
望舒的呼吸顿了顿。
这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巷子。老槐树在巷口歪着身子,树干上有个被孩子们磨得光滑的树洞,她小时候总把偷偷藏起来的玻璃弹珠塞进去;糖画摊旁的石阶上,还留着她和邻居家小孩比赛跳房子的粉笔印,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淡淡的白痕。
可她明明记得,这条巷子在三年前就拆了。挖掘机碾过青石板的声音,老槐树轰然倒地的闷响,还有外婆攥着她的手时,掌心沁出的冷汗……那些记忆像被揉皱的纸,此刻却被慢慢抚平,摊开在眼前。
“走吧。”周大爷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粗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点麦糠,“去看看老房子。”
望舒的脚步有些发沉,像踩着浸了水的棉絮。巷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推着二八自行车走过,车铃叮铃铃响;扎围裙的妇人端着木盆出来泼水,看见她时愣了愣,随即露出熟悉的笑:“是望舒吧?好多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是住在隔壁的张婶。望舒记得她总爱捏自己的脸蛋,说要把她养得像自家闺女一样胖。可张婶在拆迁前就搬去了儿子家,去年冬天,外婆还念叨过她摔了腿,走路不太方便了。
“张婶。”望舒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婶笑着摆摆手,转身进了门,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门楣上挂着的干辣椒串轻轻晃动。望舒望着那扇门,突然发现门牌号还是原来的“巷西3号”,红漆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被雨水泡得发乌的木头。
再往前走,便是她家的老房子。
青瓦屋顶上长着几丛瓦松,墙根的牵牛花顺着斑驳的砖墙往上爬,在窗棂边开出朵紫蓝色的花。木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绿被摩挲得发亮,像外婆无数次开门时留下的温度。
望舒站在门口,指尖悬在门环上,迟迟不敢落下。
她总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老房子消失的事实。外婆走后,她甚至再没回过拆迁后的空地,怕看见断壁残垣时,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可此刻,门板上贴着的“福”字还带着年节的红,窗台上晒着的干辣椒串在风里轻轻摇晃,一切都和她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进去吧。”周大爷的声音很轻,“里面有人等你。”
望舒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院子里的石榴树正开得热闹,满枝的红花开得像团火,落在青石板上的花瓣被风卷着,滚到廊下的竹椅边。竹椅上坐着个人,蓝布衫的袖口挽着,手里正择着一篮青菜,阳光透过石榴树的缝隙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层淡淡的金。
听见门响,那人回过头来,脸上的皱纹里盛着笑,像盛着满院的阳光:“望舒回来啦?快,刚摘的黄瓜,洗了给你当零嘴。”
望舒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是外婆。
不是记忆里病床上日渐消瘦的模样,是她小时候总在院子里择菜的样子,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手里的黄瓜还带着刚从藤上摘下的毛刺,沾着点湿润的泥土。
“外婆……”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外婆放下手里的菜篮,站起身来拍了拍围裙上的碎叶,走到她面前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心,动作温柔得像拂过一片羽毛:“傻孩子,哭什么。”
指尖触到眉心的绿芽时,望舒觉得那点温热突然炸开,顺着四肢百骸漫开,像泡在温水里,连骨头缝都透着暖意。她猛地扑进外婆怀里,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是外婆总用的那种,带着点草木的清苦,却让她安心得想掉眼泪。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外婆笑着拍她的后背,声音里带着点嗔怪:“胡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过,这片麦田永远是你的家?家在,我就在啊。”
望舒埋在她怀里,听着她胸腔里沉稳的心跳,突然明白过来。
木门带她回到的,从来不是消失的巷子和老房子。是她心里没来得及告别的那些瞬间——外婆在石榴树下择菜的样子,张婶笑着捏她脸蛋的温度,还有巷口糖画摊前,她攥着几枚硬币踮脚张望的时光。
这些才是她血脉里的羁绊,是无论走多远,都在心里等着她的家。
风穿过院子,石榴花落在外婆的蓝布衫上,像撒了把细碎的红。望舒抬起头,看见周大爷站在门口,正和豆豆姐妹俩说着什么,豆豆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她突然想起外婆最后那句话,原来不是安慰,是真相。
所谓的家,从来不是一间屋子,是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是无论走多远,都在记忆里等着你的人。
望舒松开外婆,伸手擦了擦眼泪,脸上却带着笑。她知道,这次告别不会是终点。
因为心里的门,永远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