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黄瓜带着晨露的凉,咬下去时脆生生的响。望舒坐在廊下的竹凳上,看着外婆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竹篮,篮沿的藤条被摩挲得发亮,和记忆里无数个清晨一模一样。
“这黄瓜是后院种的,你小时候总爱蹲在架下,专挑顶花带刺的摘,说是这样的最甜。”外婆拿起毛巾擦了擦手,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后来你上了学,架下的杂草都长到半人高了。”
望舒低头啃着黄瓜,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她记得后院那片小小的菜园,外婆总在黄昏时牵着她的手去浇水,水壶洒出的水珠里能看见晚霞的颜色。可那片菜园,早在她上初中时就被改成了煤棚,后来连煤棚也随着拆迁变成了碎砖。
“外婆,”她含着半口黄瓜,声音含糊不清,“这里……是真的吗?”
外婆笑着往她手里塞了颗樱桃,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你摸这樱桃,是酸的还是甜的?”
望舒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瞬间漫过舌尖,连带着鼻尖都泛起微麻的痒。她抬头时,看见外婆正望着院角的压水井,金属的井柄上缠着圈蓝布条,是她小时候嫌磨手,非要外婆缠上去的。
“心里觉得真,就是真的。”外婆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乎乎的,“有些东西拆得掉,有些东西拆不掉。”
正说着,豆豆突然举着只玻璃弹珠跑进来,弹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望舒姐,你看我在树洞里找到的!”
望舒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她弄丢的最后一颗弹珠,透明的玻璃里裹着片红色的枫叶,是外婆从麦田里捡回来,特意找手艺人嵌进去的。她记得自己哭了整整一晚,外婆就在灯下缝补她的书包,说“丢了就丢了,记在心里的东西,比拿在手里的更牢”。
“给你。”豆豆把弹珠塞进她掌心,小姑娘的指尖带着麦秸秆的糙意,“姐姐说,这是你很喜欢的东西。”
望舒握着那枚弹珠,冰凉的玻璃贴着掌心,却奇异地生出暖意。她抬头看向门口,双丫髻的小姑娘正靠在门框上笑,眉心间的绿芽淡得几乎看不见,像片即将融进皮肤的影子。
周大爷蹲在门槛边,手里转着个旧烟杆,烟锅里并没有烟丝。他看见望舒望过来,便朝她扬了扬下巴:“该走了。”
望舒的心沉了沉。她知道这场重逢终有尽头,就像麦田里的木屋会消失,就像巷口的老槐树会倒下。可当离别真的要来时,喉咙还是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外婆站起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划过她眉心的绿芽时,那点温热突然变得很清晰:“走吧,别回头。”
“外婆……”望舒攥着那枚弹珠,指节都在发白。
“我就在这儿。”外婆的笑容里盛着阳光,“在你摘黄瓜的架下,在你丢弹珠的树洞里,在你往后走过的每段路上。”
望舒突然想起麦田深处的歌声,想起木门上渐渐淡去的根须,想起手腕上那道和绿线融为一体的光带。原来那些所谓的告别,从来都不是结束。
她最后看了眼院子里的石榴树,满树的红花正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双在挥手的手。然后她转过身,跟着周大爷往外走,豆豆和她姐姐一左一右地牵着她的衣角,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投下交叠的影子。
走过巷口时,糖画摊的老人正在做一只猫,糖浆拉出的胡须在风里微微颤动。张婶端着木盆出来,看见她便笑着说:“下次回来,婶给你做你爱吃的槐花糕。”
望舒用力点头,眼眶又热了。
穿过那道隐去的木门时,槐花香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麦香。脚下的青石板变回松软的土地,风掠过麦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她低头看掌心,那枚玻璃弹珠还在,透明的玻璃里,红色的枫叶安静地躺着,带着外婆指尖的温度。手腕上的绿光轻轻闪烁,与眉心的绿芽遥相呼应,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远方,一头系着心里的家。
周大爷站在麦田边,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前面就是你该去的地方了。”
望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地平线上,太阳正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麦田,也照亮了前方的路。豆豆拉着姐姐的手,朝她用力挥手:“望舒姐,要好好的啊!”
“嗯。”望舒笑着点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知道,从此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什么,心里总有一片不会消失的麦田,总有一个永远为她敞开的院子。那些藏在记忆里的温暖,那些刻在血脉里的羁绊,会像掌心的温度一样,永远陪着她。
望舒转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麦穗轻轻弯腰,风里的歌声温柔相伴,身后的麦田永远敞开着怀抱,像一个沉默而温暖的约定。
路还很长,但她的心里,从此住满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