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踏入农历九月,仿佛给华北平原披上了一件略显清瘦的外衣。暑气早已被几场秋雨涤荡干净,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湛蓝,云朵稀薄如絮。阳光依旧慷慨,但热度却收敛了许多,只在正午时分才能感受到些许暖意,早晚已是凉意浸人。地里的秋玉米、花生早已颗粒归仓,只剩下整齐的麦茬和刚刚破土、泛着稚嫩青绿的冬小麦,昭示着新一轮生命的轮回。农忙时节的喧嚣与疲惫已然远去,村庄陷入了短暂的、收获后的宁静与休憩。然而,这份宁静在西里村吴家小院却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拉满弓弦般的、日益紧张的忙碌——吴普同和马雪艳的婚礼,正式进入了以小时计算的倒计时。
吴家小院的气氛,比起前两个月粉刷墙壁、添置家具时的“大兴土木”,又转换了一种节奏。那种大动干戈的工程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精细、琐碎,却也更具生活气息和人情往来的筹备。空气中仿佛漂浮着看不见的细小尘埃,那是筹备喜事特有的、混合着期待、焦虑和喜悦的微粒。
吴建军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单靠自家人,想把这场面撑起来、把流程走顺溜,是力不从心的。必须请一位能镇得住场、调度各方的“大总管”。他思前想后,掂量了村里几位有头有脸的长辈,最终,在一个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的傍晚,他提上早就备好的两瓶“衡水老白干”和一条“石林”烟,脚步沉稳地走向村西头那座略显老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落——吴老栓的家。
吴老栓正坐在院里的马扎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一个箩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看来人。
“老栓叔,”吴建军把东西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恭敬地开口,“忙着呢?”
“是建军啊,”吴老栓放下手里的活计,拍了拍身上的竹屑,“不忙,瞎鼓捣。你这是……为普同的喜事来的吧?”老人眼神锐利,早已猜到来意。
吴建军在旁边的马扎上坐下,掏出自己的烟袋,却没点,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老栓叔,您料事如神。日子定了,九月十二。家里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就是这正日子当天,人来客往,七事八事的,我怕弄出差错,丢了咱吴家的脸面。想来想去,还得请您老出山,给当个‘总理’,掌掌舵,支应支应。您老德高望重,有您在,我们心里才踏实。”他的语气诚恳,带着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倚重。
吴老栓慢悠悠地拿起自己的旱烟袋,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暮色中袅袅升起。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沉稳:“普同那孩子,是我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老实,肯干,如今也出息了,在城里端上了公家饭碗。这是咱吴家的喜事,也是咱西里村的喜事。我老头子,能帮上忙,是应该的。”
他话锋一转,开始进入正题,显示出丰富的经验:“日子定死了,不能改?准备摆多少桌?大概都请了哪些人?亲戚、本家、朋友、邻居,心里都得有个数。还有,帮忙的人手,得提前定下来,采买的,记账的,迎客的,司厨的,端盘送水的,放炮打杂的……一样都乱不得。”
吴建军连忙一五一十地汇报起来,从预计的桌数到初步拟定的宾客名单,再到家里能调动的人手。吴老栓眯着眼听着,不时插问一句:“他二姑家通知到了吗?”“村东头老支书家,礼数要到。”“帮忙的人里,得有几个年轻力壮、腿脚麻利的……”
听完,吴老栓点了点头:“行,我心里有谱了。这事,我应下了。回头你把确定能来帮忙的本家、近邻,列个详细的单子给我,我来分派活儿。你呀,就抓好总账,把好钱匣子,别的,我来安排。”
吴建军闻言,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声道谢:“哎!哎!谢谢老栓叔!有您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一切都听您安排!”
“总管”吴老栓一上任,效率立刻显现。没过两天,他就在吴家院子里主持召开了第一次“婚礼筹备协调会”。傍晚时分,十几个被点到的本家叔伯、兄弟和关系最近的邻居陆续到来,或蹲或站,围了一圈。吴老栓坐在中间一把藤椅上,面前放着一杯浓茶,神色肃然。
“都静一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嘈杂的议论声立刻平息下来,“建军家普同要办事,这是大喜事。承蒙建军信得过,让我老头子出来张罗张罗。咱们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到时候都得给我动起来,把这事办得圆圆满满的,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他目光扫过众人,开始点名分派任务,语气不容置疑:
“建军,你是主家,总的协调你盯着,钱物进出,你心里得有本账,这是大头!”
“德贵!”他看向一个四十多岁、面相精明的汉子,“你常年在外跑运输,认识人多,脸面广。联系接亲车队和吹鼓手的事,交给你!车队要四辆轿车,头车必须给我弄辆像样的,红色的桑塔纳最好!吹鼓手要找那班子齐整、调门亮的!”
“老栓叔您放心,包在我身上!”吴德贵拍着胸脯保证。
“红兵!”他又点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你年轻,有力气,眼力见儿也好。这几天就跟着你建军叔跑采买,搬搬抬抬的重活你多干点,机灵着点!”
“好嘞,老栓爷!”吴红兵响亮地应道。
接着,他又点了几个妇女的名字:“秀兰,春梅,还有你们几个,到时候厨下的活计就交给你们了。洗菜、切配、端盘、招呼女客,都得支应起来,活细,心也要细!”
“知道了,老栓叔!”女人们纷纷应和。
“剩下的,迎客的,记账的,司仪的,放炮的……我回头再单独跟你们说。”吴老栓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领到了明确的差事,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有一种被委以重任的郑重感。
采买工作随即大规模展开。吴建军怀里揣着李秀云反复核对后写下的长长清单,带着吴红兵等几个后生,如同出征的将军,开始了大规模的“扫货”。他们先是直奔镇上最大的集贸市场,那里人声鼎沸,各种农产品琳琅满目。
在猪肉摊前,吴建军和摊主展开了激烈的“谈判”。
“老板,这后臀尖,给我来半扇!要最新鲜的,膘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吴建军用手用力按着猪肉,检查弹性。
“老哥你放心,我这肉都是今天凌晨现杀的,你看这颜色,多正!价格嘛……看在你要得多的份上,给你这个数!”摊主伸出几个手指。
“太贵了太贵了!”吴建军连连摇头,“隔壁摊老王家才卖这个价!你再便宜点,我以后还找你!”
经过几个回合的拉锯,最终以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成交。看着摊主挥舞着厚重的砍刀,砰砰地将半扇猪肉分解成块,吴建军小心地检查着每一块肉的成色,确保没有淋巴和不好的部位。
接着是买鱼。在一个充着氧气的水箱前,他们挑了几条最大最活跃的鲤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着银光。“鲤鱼跳龙门,好兆头!”吴红兵笑嘻嘻地说。吴建军仔细看着摊主将鱼过秤、刮鳞、去内脏,然后用塑料袋装好,充上氧气。
然后是鸡、鸭、成筐的鸡蛋,以及各种时令蔬菜:大白菜、土豆、萝卜、芹菜、青椒……吴建军对照着清单,每买一样,就在上面用力打一个勾,心里默默计算着不断缩水的预算。吴红兵和另一个小伙子则负责将采购的物资一筐筐、一袋袋地搬到停在市场外的三轮车上。
烟酒糖茶这些“硬通货”,则是在镇上的供销社和几家信誉好的批发部购买的。吴建军选了当时村里办事常用的“钻石”烟和一种本地生产的、价格适中的白酒。糖果买的是硬质的水果糖和酥糖,茶叶则是普通的茉莉花茶。每一样,他都反复比较,既要保证在乡亲面前不失体面,又要把成本控制在预算之内。看着三轮车被装得满满当当,吴建军虽然心疼那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钱,但更多的是一种“粮草充足”的踏实感和为儿子办大事的决绝。
与此同时,李秀云也没闲着。她带着几个本家妯娌和关系好的邻居妇女,开始在院子里清洗、整理采购回来的食材。临时搭建的灶台已经垒好,借来的几口大铁锅和层层叠叠的蒸笼靠墙放着。女人们围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手脚麻利地摘菜、剥葱、刮姜,一边热烈地聊着天。
“秀云,雪艳那闺女真是越看越俊,又懂事,普同有福气啊!”
“可不是嘛,听说在城里厂子上班,也是正式工呢!”
“这新被子做得真厚实,棉花絮得匀称,一看就是你这当婆婆的用心了!”
李秀云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满足的笑容,手下动作不停:“孩子们在外面不容易,咱们在家里,能给他们多准备点就多准备点,不能委屈了孩子。”
另一边,吴德贵也骑着摩托车四处奔走,联系车队和化妆师。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比较了价格和车况,最终定下了一个由四辆轿车组成的车队,头车果然是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这在当时的农村婚礼中,算是相当有排场了。化妆师则是通过县城的亲戚联系到的一位有些名气的跟妆师傅,谈好了价格和服务内容,约定婚礼当天一早赶到马雪艳在高阳的住处为她梳妆打扮。
随着婚期临近,吴建军和特意请假回来的吴普同,开始挨家挨户地送请柬。收到大红请柬的人家,无不笑脸相迎,说着恭喜的话:
“建军,恭喜啊!到时候一定去讨杯喜酒喝!”
“普同,转眼都要娶媳妇了,时间过得真快!好好好!”
这送请柬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人情往来的确认和喜悦的传递。
吴家小院里,物资堆积如山,喜庆的红绸和“囍”字也开始点缀起来。吴老栓几乎每天都要过来巡视一圈,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问问,查漏补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统筹下,如同精密齿轮般啮合运转,紧张而有序。
深秋的夜晚,寒意渐浓。吴建军和李秀云躺在重新糊过顶棚、刷过墙的新房里,却常常辗转反侧。
“他爸,烟和酒都点数了吧?可别到时候不够,那可就抓瞎了。”李秀云在黑暗中不放心地低声问。
“数了三遍了,按老栓叔算的,只多不少。”吴建军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很肯定。
“接亲的车……确定是红色的桑塔纳?跟德贵再确认一下,别弄错了,不吉利。”
“错不了,德贵办事,牢靠着呢。”
“普同和雪艳……他们明天就该回来了吧?也不知道他们自己的东西都准备齐了没,戒指、衣服……”李秀云的思绪又飘到了远方的儿子儿媳身上,语气里充满了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窗外,秋风掠过院中老槐树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喜悦奏响序曲。整个西里村似乎都沉浸在一种无声的期待中,吴家的喜事,成了这个深秋时节,村庄里最温暖、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所有的忙碌、所有的精心准备,都只为了在那个注定不平凡的九月十二,将所有的祝福、欢笑和期盼,推向极致圆满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