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屏幕上的代码停止滚动。实验室里只剩下机箱低沉的嗡鸣,和他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透,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和身后一排排闪着各色指示灯的服务器。
他的胃部还残留着几个小时前那阵熟悉的、冰冷的痉挛感——那是看到校内论坛匿名区那些帖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首先涌上的是一种几乎生理性的不适,像是一脚踩空楼梯的失重。指控写得冠冕堂皇,“学术不端”、“数据造假”、“利用学生攫取名利的伪君子”,每一个词都淬着毒,精准地瞄准他最为珍视的东西。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指尖擦过冰凉的手机屏幕,向下滑动时那细微的摩擦感,以及喉头泛起的、类似金属锈蚀的味道。
但现在,那些感觉被一种更冷的东西取代了。一种沉入水底般的寂静。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走廊的风。李静,他最早的学生之一,现在已是这个核心项目组的负责人,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但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节拍上。她手里拿着一台平板,屏幕亮着。
“老师。”她的声音也有些发紧,不像平时汇报代码时那般清脆流畅,“后勤部那边调了监控录像。还有……我们反向追踪了那几个跳得最凶的匿名Id的发帖位置和设备信息。”
陈默没有立刻回头,他的目光仍落在漆黑的窗外,似乎想从那片混沌的夜色里看出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颈骨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发出极轻微的“咔”声。
他接过平板。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屏幕玻璃,一股凉意顺着指腹蔓延上来。
监控画面是食堂后厨通道的。时间戳是前天晚上十一点多,一个穿着宽大外卖员制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身影,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箱,熟门熟路地拐进通往地下一层后勤网络机房的侧门。那里的监控有个盲区,但另一个角度的摄像头捕捉到,大约半小时后,同一个身影出来时,保温箱看起来轻了很多。
“安保登记记录里,那天晚上没有任何外卖报备,也没有维修人员进入机房的记录。”李静的声音压低了些,“我们核对了所有排班表,当晚值班的老王说他九点就锁了侧门,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已经快一点,什么都没发现。”
陈默的指尖在平板上滑动,调出另一份数据。是那几个匿名Id的活跃时间、发帖的物理地址,甚至包括连接网络的设备mAc地址碎片。庞杂的数据流在他眼中快速被解析、重组。几个红点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地理坐标——学校西门外那家挂着蓝色海豚招牌的连锁咖啡馆。
以及,一个反复出现的、经过伪装但核心特征未变的设备标识。
他的目光在那个设备标识上停留了几秒。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继续向下翻。下面附着几张打印出来的A4纸照片,是咖啡馆内部的监控截图,角度刁钻,明显是私下弄到的。画面里,一个穿着西装、打扮得像普通白领的男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看起来和周围格格不入,太正式,也太警惕。照片放大后有些模糊,但仍能看清男人手腕上那块表,表盘在咖啡馆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独特而昂贵的光泽。
张主任那个远房外甥,上个月刚通过张主任的关系,塞进学校合作企业“星海科技”实习的那个年轻人,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表。陈默在一次校企对接会上见过,那年轻人说话时,手腕总是不自觉地晃动,让那块表盘折射出晃眼的光。
所有的线头,在这一刻,无声地拧成了一股。
冰冷的怒意不再是胃里的痉挛,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坚实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腔里。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绷得比刚才更紧了些。
“老师,”李静看着他,喉咙轻微地动了一下,“我们还发现,从昨晚开始,有外部Ip在持续尝试渗透我们实验室的初级数据库,手法很……专业。像是试探,又像是故意留下痕迹,在挑衅。”
陈默终于抬起眼。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划过一道微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湖,“把所有这些资料,包括Ip追踪路径和攻击特征分析,单独加密备份。原件也留着。”
李静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点头:“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那……论坛上的那些……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去解释?或者告诉校长?”
“不用。”陈默将平板递还给她,动作不快不慢,“刀子既然递出来了,总要看看握刀的是谁,还想往哪里刺。”
他的目光越过李静,看向实验室角落里一台常年待机的服务器。那上面贴着一张便签纸,画着一个潦草的、笑脸形状的电路图,是某个调皮学生的杰作。他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
“让他们再跳一会儿。”他轻声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这间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实验室,“跳得越高,影子才越清晰。”
李静屏住了呼吸,她从老师平静的语气底下,听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冷硬。她不再多问,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实验室里重新只剩下陈默一个人。
他缓缓走到窗边,伸出手指,用指节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蔓延,如同一条闪烁的、冰冷的星河。其中某一盏灯,或许就来自那个挂着蓝色海豚招牌的咖啡馆,或者……更远处,“星海科技”那栋摩天大楼的某个房间。
他的指尖在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喉咙深处那点金属锈蚀的味道又泛了上来,但这一次,混合着一种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血气。那是被逼到角落的野兽,在发动反击前,于齿间酝酿的气息。
桌上的内部通讯电话,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撕破了实验室的寂静,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
陈默抵着玻璃的指节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听着那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击着墙壁,又弹回来。
最终,他转过身,走向那台不断鸣响的电话。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走,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