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贴在耳廓上,冰凉坚硬。里面的忙音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刻意放缓,带着点官腔的男声,是分管科研的赵副校长。
“……陈老师啊,事情呢,我也听说了一些。现在这个网络啊,真是泥沙俱下,什么话都敢讲。”声音透过电流,有点失真,带着一种粘腻的圆滑,“学校呢,当然是相信每一位兢兢业业的老师的,尤其是像你这样有突出贡献的青年才俊。”
陈默没吭声,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一本硬壳笔记本,纸页边缘有些卷曲。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似乎对他的沉默有些意外,随即干笑两声:“不过嘛,舆论这个东西,还是要适当重视一下的。毕竟影响不好,也牵扯到学校的声誉。你看,是不是找个时间,我们坐下来聊一聊?把事情说清楚,该澄清的澄清,该说明的说明。也好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嘛。”
语气关切,字句却像裹着糖衣的石子。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似乎又往下坠了坠。陈默的视线从笔记本上抬起,越过冰冷的服务器机箱,看向实验室一角的监控主屏幕。上面分割出数个实时画面,走廊、门口、核心工作区,一切如常。
“好的,赵校长。”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被质疑的焦躁或愤怒,像只是接到一个普通的会议通知,“您定时间地点,我准时到。”
那边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又寒暄了两句“理解就好”、“学校是你坚强后盾”之类的话,才挂了电话。
听筒放回座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默站在原地,没动。实验室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嘶嘶地送着冷气,吹得他后颈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他抬起手,用指关节用力按了按眉心,那里有根血管在突突地跳。
几分钟后,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李静探进头来,眼神带着询问。
陈默朝她微微颔首。
她闪身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脚步比平时更轻快,透着一种压抑住的兴奋。
“老师,按您刚才邮件里吩咐的,‘料’准备好了。”她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初级数据库里那份关于新型陶瓷基复合材料散热涂层的‘问题’数据,已经按特定路径做了加密隐藏,访问密钥设置了三重伪装,最后一道锁链指向……嗯,您知道的那个设备标识。另外,几份带有明显逻辑错误和瑕疵的算法框架图,也‘无意中’混入了可被外部探测到的项目共享目录里,做了重点标记。”
陈默打开文件袋,抽出的却并非李静刚放进去的那些“鱼饵”。那是几份财务报表的复印件,纸张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关联着几个校内的科研项目经费流水,审批签名栏里,一个熟悉的、略显张狂的签名多次出现——张主任。
他的目光在其中几笔异常的大额支出和后续模糊不清的报销项目上停留了片刻,瞳孔里没什么温度。这些数字,和他记忆中某些被卡住脖子、最终无奈放弃的学生项目,以及张主任那位侄子最近频繁更新的奢华社交动态,无声地串联成一条冰冷的线。
“这些,”陈默将财务报表推回到文件袋里,指尖在牛皮纸袋上点了点,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先收好。还不是时候。”
李静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那袋东西,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随即重重点头:“明白。”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那……咖啡馆和渗透源那边,还需要继续深挖吗?”
“盯着就行。”陈默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些监控屏幕,语气没有什么起伏,“等鱼咬钩。看看来的会是小虾,还是忍不住亲自下场的大家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水,冷静得令人心悸。
李静离开后,陈默坐回电脑前。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他没有去看那些精心布置的陷阱文件,也没有去追踪外部Ip的实时动态,反而点开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校内论坛匿名版块。
页面滚动,那些污蔑和诋毁的帖子依旧活跃,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手指在鼠标滚轮上缓慢滑动,看不出情绪。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一个热度颇高的、指控他“压榨学生劳动力”的帖子下面,出现了一个新注册的小号。这个Id没有参与谩骂,反而在一条条看似理性、实则包藏祸心的回帖下,用各种刁钻的技术角度和项目管理细节提出问题,看似请教,实则步步紧逼,把那些虚假指控拆解得漏洞百出,让发帖者疲于应付,甚至几次逻辑混乱,口不择言。
这个新Id的发问风格,尖锐、精准、带着一种学院派特有的较真和……某种熟悉的、隐藏在代码背后的跳跃性思维。
陈默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很快又消散在屏幕的冷光里。他记下了那个Id。
然后,他关掉了论坛页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运行的低鸣,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桌上的内部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铃声比上一次似乎更急促了些。
陈默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校行政楼的总机号码。
他没有立刻去接。
只是看着那台黑色的电话机在桌面上持续震动着,嗡鸣声穿透冷空气,一声接一声,执着地敲打着寂静,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山雨欲来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