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立桩、潜流与字词
平台期的迷雾依然存在,但李振的心已然沉静。他将全部心神都灌注于当下,如同最虔诚的工匠,打磨着通往未来的每一寸道路。这种极致的专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馈赠——他对身体内部那些细微至毫厘的感知与控制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这天下午的支撑站立训练,物理治疗师在反复评估了他双腿的肌电信号和稳定性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李将军,今天我们尝试减少百分之十的悬挂支撑力,看看您本体感觉和肌群协同的极限在哪里。”
这是一个挑战。百分之十的支撑力减少,意味着他的双腿,尤其是左腿,需要承担更多的体重,维持平衡的难度将呈指数级上升。
李振没有犹豫,只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支撑力缓缓降低。瞬间,一股更沉重的压力透过支架传递到他的双腿。左腿立刻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仿佛随时会彻底软倒。熟悉的虚弱感和失控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试图冲垮他的意志。
但他没有慌乱。他立刻进入了那种与战友意志“共鸣”的状态,将心神完全沉入身体内部。他不再将左腿的颤抖视为敌人,而是将其当作一种需要被“倾听”和“引导”的信号。他感受着颤抖的来源——是大腿前侧肌群的力竭?是臀部稳定肌的激活不足?还是核心未能及时收紧?
意念如丝,分头探入。
调整呼吸,稳定核心。
引导意念,强化臀中肌的收缩。
放缓节奏,给予左腿主要肌群更充分的募集时间。
屏幕上,代表不同肌群的色块在剧烈地明灭闪烁,那是他的意志与身体惯性激烈交锋的战场。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脖颈、脊背滑落,训练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的牙关紧咬,下颌线绷紧如岩石,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是永不屈服的火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左腿的颤抖即将达到崩溃临界点的前一刻,他猛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全身肌肉在这一刻协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颤抖,奇迹般地……减弱了!
虽然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种濒临解体的高频震颤,而是变成了一种可以被控制的、低频的、努力维持稳定的振动!
他稳住了!
在减少了百分之十外部支撑的情况下,他依靠自身重新整合的肌群协同和顽强的意志力,硬生生地扛住了这额外的负荷,如同一根被重压却不肯弯曲的钢桩,牢牢地“立”在了那里!
虽然仅仅维持了不到二十秒,就因为肌肉的彻底力竭而不得不恢复支撑,但这短暂的、完全依靠自身力量实现的“强化站立”,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突破!
“成功了!李将军!您做到了!”物理治疗师激动地喊道。
李振靠在恢复支撑的架子上,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脱力,但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这不仅仅是力量的提升,更是对他所选择的“夯实根基”道路的最大肯定。他找到了在极限压力下,整合并爆发自身力量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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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核心舱控制室内,避开了已知的“敏感频率区间”后,脉冲刺激方案运行平稳。陆远志的神经“潮汐”日益明显,静息期的基线活跃度稳步提升,兵牌能量输出也越发稳定。
但陈博士团队并未满足于此。他们开始将注意力投向那些被暂时“封存”的敏感区间,尝试进行极其谨慎的、低强度的“边缘探测”。
“注入探测信号,强度为安全阈值的百分之一,持续时间零点五秒,目标频率:Alpha-7区间下限。”陈博士下达指令,目光紧紧锁定着高灵敏度的监测设备。
一道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信号,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那片之前曾引发扰动的区域。
控制室内落针可闻。
一秒,两秒……
神经谐振基线上,没有出现预期中的高频振荡扰动,反而……出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全新的波动模式——一种短暂的、频率略高于背景“潮汐”的、有规律的“涟漪”,仿佛深水之下,有某种东西被这轻柔的触碰所唤醒,泛起了潜藏的波动。
“记录到了!新型响应模式!”助手的声音压抑着兴奋,“不是扰动,是……是一种有序的低强度应答!”
陈博士眼中精光闪烁:“降低探测信号强度至百分之零点五,延长间隔时间,重复探测同一区间不同位点!”
多次重复实验证实,这种有序的“潜流”式应答,确实存在!虽然极其微弱,需要最精密的仪器才能捕捉,但它代表着,那些敏感的“记忆碎片”区域,并非完全不可触碰。在极低的能量水平下,它们可能以一种相对温和、有序的方式被激活,而非引发混乱的应激反应。
“建立‘潜流’响应图谱!”陈博士果断下令,“这可能是我们未来进行精准记忆唤醒或信息注入的……导航图!”
他们正在从粗放式的“叩门”,转向精细化的“探针”操作。那沉寂意识海洋之下的潜流,开始向他们展露其复杂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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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治疗室内,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兵”字,余韵未散。
“白鸽”在经历了那次的情绪冲击和体力透支后,沉默了一段时间,但苏晴能感觉到,他内在的某种坚冰已经碎裂。他不再完全逃避与轮椅老兵的视线接触,偶尔经过时,虽然依旧不停留,但会极快地对老人投去的温和目光,给予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微的颔首。
更重要的是,他对“声音”的探索,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依然大部分时间沉默,但他开始频繁地、独自一人的时候,尝试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不再是那种痛苦挣扎下的嘶吼,而是更接近于……练习。
“……ong……”
“……ing……”
声音依旧嘶哑、干涩,音调古怪,常常半途而废。但他乐此不疲,像是在重新学习如何使用自己的声带,如何调动口腔和胸腔的共鸣。有时,他会对着沙盘,对着窗外,甚至对着自己的手掌,无声地翕动嘴唇,模拟着发音的口型。
今天,在苏晴例行为他进行放松引导时,她用平稳柔和的语调说道:“如果感到放松,你可以试着……说出来。任何一个字,都可以。”
“白鸽”闭着眼睛,呼吸平稳。过了许久,就在苏晴以为他依旧不会回应时,他忽然极轻地、如同耳语般,吐出了两个模糊却连贯的音节:
“……回……家……”
苏晴的心猛地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强行稳住情绪,用同样平静温和的语调回应道:“是的,回家。每个人都想回家。”
“白鸽”没有再说话,但他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两个字,不同于之前那个标识身份的“兵”字,它蕴含着更深沉、更普世的情感——对归属的渴望,对安宁的向往。这或许是他内心深处,除了战斗烙印之外,最本真的呼唤。
他正在从破碎的音节,走向连贯的字词,从标识身份,走向表达情感。这条重新找回声音的道路,依然漫长,但他已经勇敢地踏出了最关键的几步,并且,步履越来越稳。
立桩于极限之下,探针于潜流之中,字词于情感深处。三条路径,皆以其坚韧不拔的意志,在各自的战场上,向着光明的彼岸,凿刻下愈发清晰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