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集:沙歇驿痕
沙粒击打岩石的声响渐渐稀了,像是谁用粗布一点点擦去天地间的躁怒。双经渡先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细沙,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便积起一小捧土黄色的粉末。风还在呼哧呼哧喘着气,却已没了卷走一切的力道,远处的沙丘轮廓在昏黄的天光里慢慢显出来,像被顽童随手堆起的土堆。
“随安,”他声音有些干哑,带着沙粒摩擦过的质感,“能起来吗?”
岩石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安顶着一头沙砾探出头,眼里还蒙着惊悸的红丝。他昨夜几乎没合眼,沙暴最烈时,他总觉得那风要把整座山都掀起来,连骨头缝里都灌满了恐惧。此刻见风势渐缓,他喉头动了动,才发现嘴唇早已干裂起皮,一说话就扯得生疼:“先生……沙暴……停了?”
双经渡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沙土,灰黄色的尘烟立刻腾起来,呛得他轻咳两声。“不是停,是歇了。”他望向天边,云层像是被揉皱的脏棉絮,“这河西走廊的沙暴,性子烈得很,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翻上来。我们得趁这时候找些补给。”
随安这才想起,他们的水袋在昨夜躲避时被风刮走了,剩下的半袋干粮也被沙粒浸得又硬又涩。他摸了摸怀里的药囊,还好用油布裹得严实,那些从虢州带来的药材没受损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往哪走?”随安跟着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栽倒,他扶着岩石揉了揉膝盖,“四周都是沙子,连条路都没有。”
双经渡弯腰捡起一根被风沙折断的枯树枝,在地上画出简易的方位图。“昨夜避风时,我记着北斗星的方位,咱们是往西南走的。”他指着远处一个模糊的黑点,“你看那处,沙丘的走向不一样,像是有建筑的轮廓。说不定是废弃的驿站。”
随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起伏的沙浪,哪里有什么建筑?但他没敢质疑,从虢州一路过来,先生总能从看似无路的地方找出路,像是天生就带着识途的本事。他咬了口硬邦邦的干粮,沙粒硌得牙床生疼,咽下去时像吞了块石头。
“先别吃这个。”双经渡按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晒干的甘草,“含着,能生津。《内经》说‘燥胜则干’,这沙地里最耗津液,得先护着喉咙。”
随安把甘草放进嘴里,淡淡的甜味慢慢渗出来,果然舒服多了。他跟着双经渡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下的沙子时而松软如棉,时而又像被冻住般坚硬,每一步都得格外用力。风还在刮,只是不再裹挟着沙粒打在脸上,而是像冰凉的巴掌,一下下拍着他们的脸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随安忽然“咦”了一声。刚才还模糊的黑点,此刻渐渐清晰起来,真的是几间土坯房的轮廓,只是大半都被沙丘埋了,只露出残缺的屋顶和半截墙垣。墙头上还插着几根朽坏的木杆,想来是当年挂驿站旗帜的地方。
“真有驿站!”随安眼睛亮起来,脚步也快了些,“先生,您怎么看出来的?”
双经渡望着那片废墟,目光沉静:“沙暴过后,地势高的地方会先露出来。驿站选址都讲究地势,既要避风,又得靠近水源,你看那墙根下,是不是有草木的影子?”
随安凑近了才发现,墙垣的缝隙里果然钻出几丛枯黄的芨芨草,虽然蔫头耷脑,却透着顽强的生机。他心里一动,草木能活,说明附近有水?
两人走到驿站门口,门框早已被风沙蛀空,只剩下两根歪斜的木柱。双经渡推开半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脆响惊起几只躲在梁上的沙雀,扑棱棱飞了出去。屋里积着厚厚的沙土,几乎要没过脚踝,桌椅板凳东倒西歪,上面蒙着一层灰黄色的“外衣”。
“分头找找,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双经渡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角的灶台前。灶台是用黏土糊的,虽然裂了缝,大体还算完好。他用树枝拨开灶台里的灰烬,忽然顿了顿——灰烬底下,竟有几块没烧透的木炭,还带着点温热的余气。
“先生,您看这个!”随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
双经渡走过去,只见随安正蹲在一个半埋在沙里的陶缸前,缸口用一块破布盖着,布上还压着块石头。随安小心翼翼地揭开破布,里面赫然是小半缸清水,水面上虽然浮着层细沙,却清澈得能映出人影。
“水!是水!”随安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他伸手想舀,被双经渡拦住。
“慢着。”双经渡从药囊里取出一小包明矾,捏了点放进水里,“《千金方》里说,‘远行饮水,当净其源’,等沙子沉淀了再喝。”他又仔细看了看陶缸的质地,“这缸密封得好,沙暴没渗进来,是咱们的运气。”
随安盯着陶缸里慢慢澄清的水,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另一个角落挖去。那里堆着些破烂的麻袋,他扒开沙土,竟从最底下摸出个用油布裹着的包裹。打开一看,是半袋青稞面,虽然有些受潮结块,却没发霉,还带着谷物的清香。
“还有粮食!”随安这下是真的红了眼眶,刚才在沙暴里的绝望,此刻全化成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抬头看向双经渡,见先生正望着窗外的沙丘出神,便问:“先生,这驿站里怎么会有这些?”
双经渡回过头,目光落在那缸水上:“想来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或许是商旅,或许是驿卒,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走。也或许……是特意留给后来人的。”他拿起一块青稞面,放在鼻尖闻了闻,“你看这面的结块程度,放了有些日子了,却没坏,定是有人常来打理。”
随安这才注意到,屋里的沙土虽然厚,却没有蛛网,墙角的柴火堆也码得整齐,不像是长久没人住的样子。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意,在这人迹罕至的荒漠里,竟藏着这样的善意。
双经渡用灶台里的余炭生了火,又找了个还算完好的陶罐,盛了澄清的水架在火上。等水开了,他抓了把青稞面撒进去,搅成糊糊,又扔进几小段甘草。很快,屋里便弥漫开淡淡的麦香和药草味。
“先垫垫肚子。”双经渡把陶罐递给随安,自己则走到门口,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风沙过后,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沙丘上镀上一层金辉,远处的天际线蓝得像块透明的宝石。
随安捧着热乎乎的青稞糊糊,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刚才的疲惫和恐惧都消散了大半。他看着先生的背影,忽然明白过来,先生说的“辟谷”,不只是靠气息抗饿,更是靠心里的笃定撑着。就像这驿站里的水和粮食,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是有人留下的善,也是他们自己不放弃的坚持。
“先生,接下来咱们往哪走?”随安大声问道。
双经渡转过身,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往甘州去。那里有佛窟,有市集,也定有需要医者的人。”
风彻底停了,远处传来几声驼铃,清脆得像珠子落在玉盘上。随安把剩下的青稞面和水仔细收好,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他知道,前路还有更多的风沙和未知,但只要跟着先生,心里揣着那份“双经相济”的笃定,就没有走不过去的路。
想知道双经渡师徒在前往甘州的路上还会遇到什么?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