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看着王雷,镜片后的双眼里,最后一点犹豫被彻底驱散,换上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
“好,查!”
老周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油灯的火苗都跳了一下。
“我现在就去动用关系,不管花多大代价,一定把武汉的地下水道工程图纸给你弄来!”
说完,再没有丝毫拖沓,转身就走。
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在离开地下室的瞬间,仿佛被灌注了一股雷厉风行的力量。
王雷没有动。
依旧站在简陋的武汉市区地图前,目光如同钉子,死死钉在日军宪兵队总部那个红圈上。
大脑在超高速运转。
李逍遥的建议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
正面强攻是找死。
秘密潜入在敌人已经高度戒备的情况下,同样是九死一生。
但如果战场不在地面上呢?
如果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开辟出第二条战线呢?
城市的下水道,对于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来说,是一个肮脏、恶臭、避之不及的地方。
但对于习惯在黑暗中行走的王雷他们来说,那或许就是一条通往敌人心脏的最隐秘的血管。
这是一种逆向思维,一种完全跳出常规框架的战术构想。
旅长,还是那个旅长。
总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老周的效率高得惊人。
仅仅过了半天,夜幕再次降临时,他带着一身疲惫和掩饰不住的兴奋,回到了米店的地下室。
一卷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的东西,被放在了桌子上。
“找到了。”
老周的声音有些嘶哑,显然为了这东西耗费了巨大心力。
“这份图纸,是前清湖广总督张之洞督办洋务的时候,请德国人设计的。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可能已经跟现在对不上,但主干道,应该错不了。”
王雷迅速展开图纸。
那是一份用牛皮纸绘制的工程图,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德文和复杂的线条,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图纸已经泛黄,边角有些破损,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看得懂吗?”
老周有些担心地问。
王雷点了点头,手指顺着图纸上那些代表主管道的粗黑线条缓缓移动。
“没问题,在苏联受训的时候,德语是必修课。”
目光很快锁定在宪兵队总部所在的区域。
果然,有一条直径超过一米五的主排污管道,正好从监狱的下方斜穿而过。
“就是它了。”
王雷用铅笔,在那条线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行动就在今夜。
多耽搁一分钟,老向的危险就增大一分。
除了王雷和他的三名队员,老周还为他们找来一个向导。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钱,别人都叫他老钱。
他是个掏粪工,也是地下党的外围交通员。
这个城市里,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些藏在地下的肮脏角落。
老钱的个子不高,因为常年在地下活动,背有些驼,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臭味。
他话不多,只是在看到王雷他们准备的装备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除了武器,王雷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行囊。
里面装着防毒面具,高浓度的酒精,几块用来补充体力的干粮,还有一个军用指南针和防水手电。
这些东西,都是李逍遥在电报里特别嘱咐的。
可见旅长在提出那个大胆的建议时,就已经把所有可能遇到的困难都提前想到了。
夜深了。
在老钱的带领下,一行五人像几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武汉迷宫般的小巷里。
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的染坊后院。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被荒草掩盖了大半的污水井。
老钱熟练地撬开沉重的井盖,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混合着潮湿的霉气,猛地从黑洞洞的井口里喷涌而出。
那味道像是腐烂了几个月的牲畜内脏,混上发酵的淤泥,再用肮脏的裹尸布包裹起来,放在太阳下暴晒了三天三夜。
饶是王雷他们这些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战士,闻到这股味道,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队长,这……”
队员猴子捂着鼻子,脸色有些发白。
“戴上。”
王雷没有废话,第一个从行囊里拿出防毒面具戴在脸上。
其他人也立刻照做。
老钱看着他们脸上的“怪物面具”,眼神里再次露出惊奇,但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猪尿泡做成的水袋,灌了一大口烈酒,然后第一个顺着井壁上湿滑的铁梯爬了下去。
王雷紧随其后。
井下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压抑。
脚下是黏稠滑腻的淤泥,深的地方,污水已经没过了膝盖。
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脚从烂泥里拔出来。
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无法形容的秽物,甚至还有腐烂的死猫死鼠。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即便隔着防毒面具,依然顽固地往鼻子里钻。
防水手电的光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显得那么微弱。
光线所及之处,可以看到湿漉漉的管道墙壁上爬满了肥硕的蟑螂和不知名的虫子,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双绿油油的眼睛,那是把这里当成家的野猫或者黄鼠狼。
“都跟紧了,别掉队!”
王雷的声音通过防毒面具传出来,变得沉闷而失真。
“注意脚下,也注意头顶!”
头顶上时不时会有污水滴落下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管道的结构也远比图纸上看起来的要复杂。
无数条支流岔道像毛细血管一样,从主管道上延伸出去,通向未知的黑暗。
如果没有老钱这个活地图带路,他们不出十分钟就会彻底迷失在这座地下的迷宫里。
老钱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会停下来,用他那根探路的竹竿在前面的水里敲敲打打,辨别着方向和水深。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稳健。
这里就是他的“江湖”。
队伍在黑暗中艰难地跋涉着。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没有人说话,只有“哗啦哗啦”的踩水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管道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这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对意志力的巨大考验。
那种被黑暗和污秽包裹的窒息感,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发疯。
王雷紧紧握着手里的枪。
他知道,危险不仅仅来自于这恶劣的环境。
万一图纸有误,万一老钱记错了路,万一他们在某个岔路口迎面撞上了一队同样在利用下水道的日本便衣。
任何一种可能都将是致命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是两个小时,也或许是三个小时。
带头的老钱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用竹竿在前面的管道壁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到了。”
他沙哑的声音在众人听来如同天籁。
王雷立刻拿出那份同样用油布包好的图纸和指南针进行比对。
方位完全正确。
这里就是日军宪兵队监狱的正下方。
王雷对猴子使了个眼色。
猴子会意,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军用的听诊器。
他小心翼翼地将听诊器的探头贴在上方水泥管道的底部,然后戴上耳机,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
这是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通过声音来判断地面上建筑的结构和人员的活动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猴子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他在脑海中将那些微弱的,混杂着脚步声,说话声,甚至是咳嗽声的动静一点点地拼接起来,在脑中构建出一幅监狱内部的立体地图。
终于,他摘下了耳机,对着王雷点了点头。
然后伸出手指,在管道的顶部一个特定的位置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队长,找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这个位置,声音最少也最固定。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铁链拖动的声音。应该就是单独关押重犯的禁闭室。”
成功了!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成功了!
王雷的心里也是一阵激动。
他立刻让队员们将带来的少量炸药无声地固定在那个位置的周围。
他们不需要炸开一个大洞,那会惊动整个监狱。
他们只需要在行动的时候制造一次小规模的可控爆破,炸松那里的结构,然后用工具迅速地打开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缺口。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一个最佳的动手时机。
王雷从背包里拿出了最后一件装备。
一支小巧的,可以伸缩的潜望镜。
他示意队员们保持警戒,然后自己踩着一个队员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潜望镜从附近一个通往地面的排水栅格的缝隙里探了出去。
地面上同样是一片黑暗。
监狱的院墙上探照灯的光柱来回扫射,几个日本哨兵的身影在墙头上一动不动,像几尊雕像。
一切都和他们之前侦察到的情况一模一样。
然而就在王雷转动潜望镜,观察他们预定好的,从地面接应和撤退的那个突破口时。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那个位置原本只是一处巡逻的死角。
但现在,那里竟然多出了一个用沙袋垒起来的崭新机枪工事!
一挺九二式重机枪的黑色枪口像一只窥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计划中的那条生命通道。
这个工事是新设立的!
是他们之前的所有情报里都没有提到的!
日军毫无征兆地加强了监狱的地面守备。
原计划被彻底堵死了。
王雷缓缓地收回潜望镜,从队员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他摘下脸上的防毒面具,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污泥的秽物。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下,他的眼神冰冷如铁。
行动被迫中止。
他看着自己的队员们,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计划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