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宫女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对上沈流苏那双清亮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枯树皮般的脸上竟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是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这番超乎寻常的镇定,让琼华殿内的空气愈发凝滞。
贵妃徐氏紧紧攥着象牙扇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看着那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老奴,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身青衣、气势却足以压垮整座宫殿的沈流苏,第一次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次日,贵妃身边的四名贴身宫人被尽数押入香政司新设的监舍。
这里没有内务府慎刑司的血腥与惨叫,四壁皆由青石砌成,干净得近乎冷酷。
三名年轻的宫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那名老宫女身上,哭喊着自己毫不知情。
唯独那名手腕上带着烙印的老宫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就那么枯坐着,像一截风干的木头,对所有的盘问都置若罔闻。
沈流苏没有动用任何刑具。
她只是吩咐阿念,为这名老宫女单独辟出一间静室,每日三餐清淡,起居用度一应照旧,唯一不同的是,她睡的枕头,换成了香政司特制的药枕。
枕芯里,悄无声息地掺入了微量的“清神散”。
此物并非毒药,而是一种能安抚心神、松弛戒备的奇香。
它不会让人吐露真言,却能让紧绷的神经在深度睡眠中,将深藏于潜意识的执念与恐惧,化作梦中呓语。
三天后的深夜,万籁俱寂。
负责值夜的阿念快步走进沈流苏的书房,神情激动地递上一本速记的册子。
静室之内,那老宫女终于在梦中开了口。
“……每月初七换芯……不能烧太久……主子说,陛下若疑心太子,自然要倚重徐相……”
断断续续的呓语,却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阴谋。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每月初七”四个字上,指尖倏地冰冷。
又是初七。
十年前,她的母亲正是在那个初七的夜晚,被人构陷,一杯毒酒,香消玉殒。
这绝非巧合,而是对方刻意为之的挑衅与折磨。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声线依旧平稳:“立刻调阅贵妃近三年的‘梦诊录’。”
依萧玦颁布的新规,后宫高位妃嫔若有夜惊、梦魇等症状,须报太医署详细备案,以防有人借病兴风作浪。
卷宗很快呈上。
数据显示,自三年前起,贵妃徐氏平均每月有五日会出现“睡中惊坐、尖声呼救、醒后失语”等症状,而这些日子,大多集中在朔望之日——也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前后。
沈流苏取来一块特制的显影纱,将从琼华殿缴获的贵妃常用熏香残粉置于银盘之上,以文火缓缓加热。
随着香气挥发,一缕缕肉眼难辨的烟气在空中盘旋。
显影纱凑近,那无形的烟气竟在纱面上凝结出淡淡的、如同星轨般玄奥的纹路!
阿念看得目瞪口呆,这图案他从未见过。
沈流苏的呼吸却为之一滞。
这分明是《沈氏验香录·禁术篇》中记载的“引梦阵”图谱雏形!
此阵法极为阴毒,需精准控制十数种香氛的浓度、燃烧的先后次序与节奏,在特定时日引动天时地利,从而在人的梦境中植入恐惧,反复折磨。
布设此阵者,非精通“九转提纯之术”的顶尖高手不可为。
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世上,除了沈家嫡系,还有谁能掌握如此精深的技艺?
她没有停下,一个更深、更冷的猜想在她脑中成形。
“阿念,以修缮殿宇通风为由,立刻去琼华殿,拆下贵妃卧房檐角最东侧的那根熏管,务必完整取回!”
半个时辰后,一根积满陈年黑灰的铜管被送入密室。
沈流苏小心翼翼地刮取下管壁内的灰烬,置于显影液中检测。
片刻后,结果令阿念倒抽一口凉气——灰烬中,竟含有“断肠草粉”与“软骨藤灰”的混合物!
这两种物质本身毒性不烈,但长期吸入,会使人筋骨酸软,神思迟钝,与“引梦阵”相辅相成,足以将一个正常人逼疯。
更重要的是,这些粉末颗粒大小均匀,边缘圆润,显然是经过专业研钵反复精细研磨而成。
沈流苏没有去看那些粉末,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灰烬之中,一粒比尘埃稍大的、闪着暗光的金色微尘上。
那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柄通体乌黑的调香刀,那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在烛火下,她翻转刀柄,柄身末端用金箔镶嵌的家族徽记上,正有一个微不可察的缺口。
她将那粒金粉小心翼翼地挑起,与刀柄上的金箔一对。
材质、色泽、甚至连那细微的磨损痕迹,都分毫不差。
这金粉,来自沈家那尊代代相传、用天外陨铁混合赤金铸成的祖传研钵!
十年前沈家被抄家之时,卷宗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此研钵“不堪搬运,当场砸毁”。
原来,所谓的“已毁”,不过是瞒天过海的谎言。
它早已被人盗走,流入这深宫之中,从一件创造传世名香的圣物,变成了一件杀人于无形的歹毒工具!
彻骨的寒意,混杂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沈流苏的四肢百骸。
但她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她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
她知道,敌人已经亮出了獠牙,而她不能再被动地见招拆招。
她没有立刻将这些惊天发现上报,而是转身走入调香室。
她亲自调配了一炉全新的“宁神散”,其外观、气味,甚至燃烧时烟气的形态,都与贵妃平日所用的一模一样,只是,她剔除了其中所有的毒性成分。
不仅如此,她还在每一颗香丸的中心,嵌入了一枚用特制药水浸泡过的、薄如蝉翼的银片。
银片之上,用微雕之术,刻着一个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沈”字印记。
“阿念,”她将这盒香递过去,眼神冰冷如铁,“安排我们新安插进内务府供香司的女吏,让她在明日为贵妃送香时,‘不慎’将这一盒混入日常供品之中。”
三日之后,琼华殿内传出贵妃歇斯底里的暴怒声,伴随着名贵瓷器被砸碎的脆响。
“谁让外人碰本宫的香!这味道不对!全都给本宫滚!”
当夜,那名香政司的女吏便传来密报:子时三刻,有人影潜入存放贵妃用香的库房,行迹鬼祟,似乎在试图调换留存的香品样本。
阿念早已率人埋伏在暗处,当场将一名伪装成杂役的太监擒获。
从他身上,果然搜出了另一批用油纸包裹的“宁神散”。
打开一看,那些香丸的中心,赫然藏着一卷用鬼蚕丝拧成的细小卷条。
展开卷条,上面用特制的墨汁写着一行小字:“七月十五,焚三炉,引帝怒。”
沈流苏拿着这两份截然不同的“宁神散”,连夜求见。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萧玦看着并列摆在龙案上的两颗香丸——一颗是那太监携带的,剖开后露出恶毒的鬼蚕丝;另一颗,是沈流苏亲手所制,剖开后,在烛火下,那枚嵌在香心、刻着“沈”字的微型银片,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他盯着那枚银片,良久无言。空气中,只剩下窗外风雨欲来的闷响。
终于,萧玦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锐利:“你是在告诉朕,有人想用你的名字,再杀你一次?”
沈流苏垂下眼帘,语气平静无波:“臣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谁,把沈家的研钵,变成了害人的工具。”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雷声。
萧玦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跳动的烛火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那就查到底——”他的声音如同雷鸣般决断,“不管那人是躲在前朝,还是藏在后宫。”
沈流苏躬身告退。
当她转过身,走出御书房的那一刻,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一张薄薄的纸条。
那上面,是那个被擒太监在酷刑之下,最终供出的唯一线索,一个接头的暗语。
“东角库,槐树下,听香人等你。”
真正的猎手,从来不会出现在明处。
而她,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这一次,她要让这只躲在暗处、操纵了她十年命运的鬼,再也无处可藏。